第十五章 縣城的書店
1988年8月。
接下來的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天，轉(zhuǎn)眼便進入了八月中旬。
賀云佳照例每天去村口買菜，回家做飯，然后招呼著爺爺和賀云成賀云征兩兄弟吃。
只是，她變得寡言少語，悶悶不樂，爺爺每次看著她都會忍不住地哀聲嘆氣。唉！家里這些煩心事都讓她這個稚嫩的肩膀扛著，真是苦了她了！
弟弟們照例玩耍打鬧，幼小的心靈不受外界的干擾，沒有煩惱，沒有積怨，真好！
賀云佳呆呆地站立在門口，看著天邊漸漸聚集的烏云，眼看著就要有一場大雨來臨，心情便更加的壓抑起來。轉(zhuǎn)頭看到弟弟們都在家，也就放下了心，繼續(xù)仰頭看著那烏云，在天邊翻滾著，變幻著，緩緩地朝著這邊涌了過來。
豆大的雨點終于灑落下來，一顆雨珠砸到地面就是一個坑點，轉(zhuǎn)瞬之間雨點就在泥巴路面上噼噼啪啪地砸出了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小坑，然后塵灰就彌漫起了一片黃霧，緊接著便是嘩啦啦的雨勢傾盆而下，路面上頓時流淌出了一道道的溝壑，仿佛是那個潺潺的溪水，歡快地奔跑著。
正看得呆了，突然間一陣急切的腳步奔跑聲由遠至近而來，緊接著便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就沖到了自家的屋檐下，竟然是馮大爹！
馮德柱嘴里罵罵咧咧的，頭上頂著外套，外套已經(jīng)濕噠噠地貼著他肩背的肌肉，褲腿上也沾滿了泥水，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
賀云佳急忙朝著他喊了一聲:“馮大爹！”直接就跑了上去拖起他的手就要往屋里拽，邊還嘴上說著:“快進屋啊馮大爹，來！快！”可那馮德柱卻是急忙抗拒著說道:“不不不，云佳啊，趕緊給大爹拿把傘，大爹要進城辦事去！”
“啥？”賀云佳卻不依，繼續(xù)拽著他的手說道:“忙啥?。恳M城那也得等雨停了再走！”馮德柱繼續(xù)抗拒著賀云佳的力量說道:“等不得！這事急！快去，給大爹拿傘！”
賀云佳松開了手，這才想到，前些天那傘，已經(jīng)在租書店里給了那個人！囁喏著，賀云佳低低地說道:“沒有傘！”但在下一秒她又突然想起來，廚房里的墻上不是掛著爸爸的蓑衣嗎？賀云佳急忙朝著屋里跑去，邊跑邊喊道:“馮大爹你等著，我去拿爸爸的蓑衣給你！”
跑到廚房取下蓑衣，賀云佳又急跑出門遞給馮德柱，幫著他把蓑衣給披在身上，邊還試探性地問道:“馮大爹是要進城干啥呢？這么急！”“別問了，不關(guān)你的事！”馮德柱的嘴里小聲地嘟囔著，邊系上脖子上的繩子邊接著嘟囔道:“這鬼天氣，我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呢，一轉(zhuǎn)眼就下這么大的雨，它就是故意的，故意坑人不看時候呢！”披好蓑衣，把斗笠往頭上一戴，馮德柱說道:“行了，那我去了?。 闭f完他便急匆匆地鉆進了雨中！
看著馮德柱消失在雨中的身影，賀云佳暗自想著，等雨停了她也得進城一趟，看能不能在書店里找到那把傘！家里就只有這么唯一的一把傘，可不能這么丟了！
想到那個讓自己等了一下午都沒來的人，賀云佳又氣得牙癢癢，臭小子不講信用，下回要是見著他，一定要罵的他狗血淋頭！轉(zhuǎn)身，賀云佳剛想要把門關(guān)上，卻驀然看到身后爺爺正站在那里，眼睛里滿是擔(dān)心地看著自己！
賀云佳愣了一下，問道:“爺爺，咋啦？”爺爺干笑一聲說道:“沒啥，就是看見你在這看雨，那我也在這里看雨啦！”“哦！”頓了頓，賀云佳又說道:“爺爺，把你這身衣服換下來吧，去房間衣柜里找我爸的穿上，一會雨停了我去幫你洗！”“哦，好，好！”爺爺心不在焉地回答。
縣城，醫(yī)院里，馮德柱已經(jīng)把事情的經(jīng)過都對賀昌龍說了一遍，末了恨恨地說道:“你就說吧，現(xiàn)在該怎么辦吧？”賀昌龍緊緊皺著眉頭，事態(tài)的發(fā)展速度令他始料不及，在自己忙不得抽身的時候，事情都已經(jīng)嚴重到了無可挽回的局面了！
馮德柱抱怨著:“你還說只要我們不動他們就不會動，可是現(xiàn)在，人家施工隊都已經(jīng)駐村啦，要不是因為今天來了這么一場雨，說不定他們都已經(jīng)開始運碎石拌砂漿鋪路啦！”
賀昌龍轉(zhuǎn)頭，心里也有了主意，隨即臉上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對馮德柱說道:“沒事的馮大哥，讓三米就讓三米唄，咱家院子大，不缺這么一小塊地方！”
馮德柱猛一聽到賀昌龍居然能這么說，不由驚得張大了嘴巴:“啥？”他立即氣鼓鼓地從病床上嚯地站起身怒道:“我沒聽錯吧賀昌龍？你就這么讓了？”“讓吧！”賀昌龍目光看著病床上的母親淡淡地說道。
母親這一場病的確是讓他心亂如麻，她一向是身體極好，性子剛強，也許拆墻對她的打擊太大，又被那政府的人給氣得夠嗆，所以無法承受事實，才讓一口惡氣給堵在了心口，造成她的病狀。經(jīng)過這些天的調(diào)養(yǎng)，她老人家的病情已經(jīng)有了很明顯的好轉(zhuǎn)，所以，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不能離開！
“可是……”馮德柱也看向病床上的賀大娘，心中雖然明白他賀昌龍的難處，但是，賀大娘她們遭受到的冤屈，賀云佳遭受到的冤屈，難道就這么算了？
“先這樣吧，以后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說！”賀昌龍也是明白馮德柱的心中所想，知道他那是在替自己家抱不平，心生感激的同時，又突然地擔(dān)心起那個做事不考慮后果的倔強女兒來！
“馮大哥，還得麻煩你去交代云佳一聲，就說我命令她，一切都按照施工隊的要求來辦，不準她再胡鬧！”“嗯，這話我會說！”馮德柱雖然心中明了，但卻依然還是氣鼓鼓的沒好氣地說道:“我說，你都不如你那姑娘，她是想起啥來就干啥，可你呢，前怕狼后怕虎，一會這樣不行一會那樣還不行，我看你啊，就知道裝逼耍帥！”
賀昌龍被他的話給激得瞬間就抬起了目光冷冷地盯著馮德柱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云佳之所以會這樣，這里面也有你的慫恿！”
馮德柱頓時一噎，立馬便住了嘴。賀昌龍接著又厲聲說道:“你沒看見嗎？云佳的頭上臉上，身上腳上，到處都是傷口，她只是一個小姑娘，她根本不懂得應(yīng)付那樣的場面！”馮德柱立即又被賀昌龍的話再次一噎，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是?。≠R云佳這個笨蛋，她到底是怎么弄的??？她就不知道打倒敵人的同時也要注意保護好自己不受傷害嗎？
一想到賀云佳被打得慘兮兮的模樣，馮德柱便暗自下定了決心，不行，這小丫頭我得好好教教，防身術(shù)搏擊術(shù)五行拳得讓她練練，得讓她學(xué)會如何保護好自己才行！
“好吧好吧！”馮德柱心下想著歡喜，嘴上卻是沒好氣地說道:“好吧好吧！你說的都是道理，我說的都是放屁，這總行了吧？”說著還假裝生氣地哼哼兩聲叫道:“走啰！真是瞎操心白忙活，我跟你賀昌龍啊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回見！”擺擺手，馮德柱便走出了病房。
賀云佳奔跑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陽光明媚，天氣晴朗，風(fēng)兒拂著垂柳，鳥兒掠過枝頭，空氣清新，心情舒暢！
雨后的道路泥濘不堪，但這絲毫不影響賀云佳那急奔進城的決心。
計算著也許會在半路上遇到回村的馮大爹，所以賀云佳很小心地盯著前方的道路，一旦發(fā)現(xiàn)人影，她就跳下路坎鉆進草叢里躲起來！終于，她順利地躲過了與馮大爹的相遇！
呵呵！賀云佳不禁為自己的小計謀得逞感到開心，從路坎爬上來，拍了拍手上的泥，但卻忽地發(fā)現(xiàn)，身上的各處衣服都沾滿了泥水！于是順手抓起一把草葉，用上面的雨水把衣服上的泥仔細地擦了擦，又換另一把干凈的草葉再擦，總算是擦掉了泥，但一身的泥印子卻是怎么樣都抹不去了。
不管了！賀云佳躲開了馮大爹，心情放松了許多，距離縣城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她不能耽擱太久，便大跨步向前方跑去！
賀云佳一頭鉆進了書店，當(dāng)看到了突然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時，老頭驚得立刻就大叫了一聲:“喲！是你啊小姑娘？你咋這么久了才來??？真是讓人等得著急啊你！你你你，真是讓人抓心撓肝啊你！”
老頭那過分激動的話讓賀云佳聽得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開口問道:“大爺，我來是……那個人有沒有把傘還回來?。俊?p> “還了還了！”老頭忙不迭地回答著:“他不但還了傘，還拿了書來！”邊說著，他邊就彎腰從他身前這張破舊的桌子底下拿出了傘，又再次彎腰，提出了書！
提出了書？等等，為什么是提？
賀云佳驚愕在了當(dāng)場！看著老頭從桌子底下提出了用繩子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大摞書時，便張大了嘴巴驚愕在了當(dāng)場！
老頭將書往桌子上一放，沉重的書磕在桌子上發(fā)出了嘭地一聲響！
賀云佳傻傻地指著那一摞書，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老頭卻開口說道:“那個人，報名參軍去了，這些書也就沒用了，他說送給你，讓我轉(zhuǎn)交，可你左一天不來右一天不來，可把我老頭子給急壞了，我尋思著，你明天要是再不來，我就把它們?nèi)珨[上架，我把它們都賣掉算了！”
賀云佳急忙將那摞書一把就攬在懷里，抬眼看著老頭的一臉壞笑，怯怯地問道:“這些，真的是給我的？”
“假的！你快還給我！”老頭壞笑著作勢就想要搶回去，賀云佳急忙將書抱在懷中勒得緊緊的，又怯怯地問道:“為什么？為什么給我？為什么他不轉(zhuǎn)手再賣給你？而是要送給我？他是不是傻啊？”
老頭一聽她問出的這話，立刻就被噎得一口口水堵在喉嚨里差點給嗆死，便揚高聲音氣憤地說道:“就他這些破書誰要??？他說賣給我我就必須得收著？那我才真是傻呢！”
賀云佳不信，轉(zhuǎn)頭看向擺放著武俠類小說的那一排書架，分明已經(jīng)空出來不少位置了啊，看來這老頭是真傻，他就不會趁機從這一大摞書里面抽幾本出來放在他店里做生意嗎？
呵呵！傻大爺！哈哈！還有那人，也是一個傻大個！
賀云佳的心里，已經(jīng)樂開了花，緊緊抱著那一大摞書，臉上興奮得像撿到了金元寶一樣，抑制不住地開懷傻笑起來。老頭不動聲色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這些書可是全套，你得好好保管著，說不定，說不定他當(dāng)兵回來還得找你要回去呢！”
“行！我肯定好好保管，看完了會全部都收好，反正又不能放進鍋里煮了吃，丟不了的！等他回來若想要回去，我肯定也會給他，本來就是他的東西嘛對不對！”
“那，那你得給我寫個地址，哦，還有名字，不然他回來了以后上哪里找你要去？”老頭眼珠子瞪得溜圓，那副小眼鏡掛在鼻梁上松松垮垮的，臉上卻是充滿了暖暖的笑意！
于是，賀云佳在他遞過來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后面寫上了東來村三個字！
“東來村？這么遠??？”老頭看著本子上寫下的字頓時就驚叫了起來，他隨即扶了扶眼鏡，看了看面前這個小女孩那一身的泥印子，仿佛瞬間就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嘆了一口氣說道:“唉！難怪這么久了都不見你來，原來是進趟城不容易啊！”
賀云佳卻是笑得不以為然，開心地說道:“哪有那么難，跑快點一會就到了！”賀云佳抱著那捆書，生怕那老頭突然后悔又被搶了去似的，急忙說道:“那大爺，我就走了啊！”
說著把書抱起來，另一只手拿著傘就要走，不料那書太沉，竟然把她墜了一個踉蹌，差點就失手掉下去！
老頭急忙從桌子后邊沖出來一把扶住了她，說道:“你等等，等等，我給你找個背簍，我這有！”老頭慌慌張張地向著店里深處跑去，不一會就提了個大背簍出來說道:“用這個背，結(jié)實！”賀云佳有些猶豫，但看著那確實很沉的一大捆書，便也不再推辭，接過背簍就把書放了進去，隨即說道:“那我明天背來還您！”
“不急不急，你什么時候有事進城了再拿來給我！”“行！您放寬心，我不會賴你的，肯定會還給您！”看著女孩背著沉重的背簍離開，那瘦弱的身體快步地小跑著，就像是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一蹦一跳的充滿了力量，老頭不禁有些噓噓！
“她力氣還真不??！”一個聲音在老頭身側(cè)說道。
“是??！還真不小！”老頭頭也不回地真心稱贊道。
“農(nóng)村的娃都是這樣的嗎？就算是個小女子，力氣也大得跟牛一樣！”
老頭一聽這話立刻就不樂意了，忽地轉(zhuǎn)過身罵道:“什么跟牛一樣？??？你臭小子到底會不會說話??？??？你爹就是這么教你貶低農(nóng)村人的嗎？”
傅珩莫名其妙地被爺爺劈頭蓋臉一頓罵，頓時便是一愣，急忙說道:“開玩笑！爺爺，我這是在開玩笑啊，您老這么認真干嘛？”
“告訴你臭小子，你爺爺我就是從農(nóng)村里走出來的，以后不準再瞧不起農(nóng)村人！”
“是是是！農(nóng)村人真了不起！”傅珩嬉笑著豎起了大拇指朝爺爺晃了晃，老頭這才平息了怒火走進店中。
拿起桌子上的小本本，爺爺端詳著上面剛剛寫下的字跡，贊嘆道:“這字寫得真是漂亮啊！”傅珩歪著頭也看了看那本子，附和著說道:“嗯，漂亮，賀云佳！名字也好聽！”
爺爺白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小子懂什么，這叫書法，顏體你懂不懂？”傅珩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書法他自然是知道的，但顏體嘛，卻是沒聽說過。
老頭又嘆了一口氣，不想跟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臭小子浪費口舌，低頭繼續(xù)看著那本子，嘴里嘖嘖有聲地贊嘆道:“寫得真好啊！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除了在書上看過，就沒見到過哪個活人能把字寫成真顏體的！稀罕！真是稀罕??！”
傅珩一把搶過爺爺手中的本子，飛快地撕下那一頁，然后把本子往爺爺懷里一扔便快速地跑開了！
老頭被他冷不丁地把本子搶走，氣得跺腳大叫道:“哎你這臭小子，爺爺我?guī)土四氵@么大的忙，你不說感激你爺爺?shù)脑?，還撕我的本子！哎哎，臭小子，你要怎么感謝我啊你說！”
“我把她娶回家給您當(dāng)孫媳婦怎么樣？”傅珩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漸漸地遠去，留下老頭子原地站在門邊的身影，臉上展開了欣慰的笑容！爺爺喃喃地說道：“那行?。】隙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