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雨
夜間忽而下起了雨。
童糖從噩夢中驚醒,整個人尚留在血腥的余韻里。
斷了半截的手指,躺在泥濘水地上的女人與她素不相識。
她隱隱覺得有些頭疼。
變態(tài)的壓力讓她逐漸不像自己,回過神來,有種依舊活在夢里的錯覺。
孰真?孰假。
雷震在空中劃響!
霹靂的閃電撕破天際,暗藍色的高空沒有一顆星,月亮也隱于鬧市。
童糖又躺回去,睜著眼睛滿眼猩紅,徹底失眠了。
“小姐?!?p> 珍月應是聽到屋子里的動靜,在外頭敲門,“您醒了嗎?”
童糖道:“醒了。”
“又睡不下了嗎?”
“嗯?!?p> “老爺說這次請來的大夫是京都最有名的神醫(yī),卻也治不好您的不寐證?!?p> 童糖失笑,嘲諷道:“阿貓阿狗都敢自稱神醫(yī),我活著有什么用,也就阿娘還想讓我吊著口氣罷了?!?p> “別這么說……”
“我要睡了,有什么話,明日再講吧?!?p> 可惜睡意雖然聚攏,人卻依舊清醒。
童糖看著房梁,被這樣逼人的狀態(tài),硬生生氣哭了。
三年前她還不是如此。
若說真的有什么打擊,也不曾出現(xiàn)過。
童糖是家中嫡女,家世清白,閨閣千金。生得也并不丑陋,到了適嫁年齡,也不是無人上門提親。
若非要說哪里不好,也就她那個糊涂爹令人糟心。
她十四歲的時候,家中便為她定下一門親事。
輾轉過了三年,親事黃了。
倒不是對面公子哥不好,而是童糖的脾氣令人受不了。
早年時間還好,頂多是有些大小姐脾氣。
越到后面,越是點滴碰不得。
就比如說有只蝴蝶未經(jīng)她的同意停在她手上,大小姐就能氣得大發(fā)雷霆、四處撒潑胡鬧,然后哭哭啼啼,覺著什么都不是滋味。
沒有人家能受得了她。
古怪。
難伺候。
童糖就這樣睜著眼過了一夜。
次日珍月來伺候她的時候,這人正坐在黃木花梨桌旁,目光愣愣地發(fā)著呆。
窗戶大開著,手里僅一把圓扇,輕紗攏著里衫,穿得十分涼快。
海棠花碎碎落下,一兩瓣花兒吹入進來,頗有美人花仕圖的感覺。
珍月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小姐,您不能這樣下去了。今日可是要去宮中面圣的,您還記得嗎?”
“我是病了,又不是傻了。為何不記得?”
“那您還不好好休息!以這副尊容面圣,是以大不敬!”
“隨便收拾一下,又不是不能糊弄過去。”童糖說著說著,自己覺得好玩,笑了,“皇帝皇后日理萬機,又怎么會來看你一個小女子的儀態(tài)?!?p> “您再這樣下去,我可告訴老爺了!”
“我看你是欠揍!”
珍月被她嚇一跳,心想這人離瘋了也不遠了。
搖搖頭不再說話,使出渾身解數(shù),好把她收拾得能瞧一點。
好在入宮面圣的姑娘,大多都是盛裝打扮。
童糖就是再怎么過分的妝容,往那些人里一堆,竟也變得正常了。
猛地聽珍月這么一說,童糖樂得哈哈大笑。
她手里的扇骨一轉,遮著唇邊眼中帶笑,指著這一群人道:“你看,都是與我一樣的病人?!?p> 童糖以為,這些人都不正常。
明面上笑著,其實笑里藏著刀。
比她夢中的模樣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雙雙眼睛虎視眈眈,盯著血骨皮肉,隨時能一口咬下去,吃干抹凈。
皇家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用城墻堆砌、金玉裝飾,再多的名花稀寶也掩飾不住的腐臭味。
生活在這里有什么好的?
日頭出來的時候,新的戰(zhàn)爭又開始,欺善怕惡的奴仆,譏諷嘲笑的貴人,得寵的人與失寵的人,一天一地,猶如云泥。
就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日日自危。
晚上御林軍巡邏從不敢松懈,怕是防著什么時候,在睡夢中挨人一刀。
“沒什么意思?!?p> 童糖盯著滿園春色,輕輕晃了晃圓扇。
珍月看她太過懶散,全然不把這次宴請放在眼里,忍不住提醒道:“老爺說了,這次是給太子選太子妃,您入選的可能性雖然不大,但還是要去試一試?!?p> “知道可能性不大還去試?”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童糖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他又給你出了什么主意?”
珍月有些生氣,不敢發(fā)作,但語氣已經(jīng)不耐,“您總是這樣,好像世上僅您一人是清白的,其余誰都入不了您的眼……如此自妄,也難怪……”
“清白?誰?我?”童糖一連問了三句,大笑道:“我與你們同流合污這么久,怎么還算是清白人?若是我都能算是清白,天底下怕是沒有骯臟事兒了?!?p> 珍月被氣得發(fā)抖,“小姐!”
童糖挖著耳朵,道,“要說什么快說,趁我還有點耐心?!?p> “……”真是!
珍月沒有別的辦法,童家也沒有。
好笑的是百年為官,三世效忠朝堂,到最后卻要一女子出面,挽回家族聲譽。
用得還是下九流的法子。
珍月湊到童糖耳邊,輕輕說出計劃。
“藥已經(jīng)下好了,只要您到時候,去就可以了?!?p> 童糖玩味地看著她,“你們知道太子與那劉家的姑娘,早有眉目傳情、私定終身的傳言嗎?”
“只是傳言。”
“我看好像并非如此。劉雪梅今日便一直被皇后單獨問話,我看已是內定人選了,這百花齊放,不如寒梅?!?p> “那又如何!”珍月不屑道,“皇上未曾宣布過婚事,皇后也不曾開口,既然如此,事情就還有轉機!只要小姐您……能豁得出去!”
天底下竟有父親讓女兒做這種事。
童糖也知道了,自己在他眼里,與那青樓以色侍人的女子無二差別。
不過是幾兩銀子的差距。
輕紗遮不住。
床上深紅的被褥,映著烏黑長發(fā),圓潤的肩頭露出,童糖撐著胳膊,百般無賴地盯著門外。
她算不得丑陋。
更甚者,一雙眼眸如靈動,有幾分姿色。
只是。
這張皮囊也好。
身體也好。
整個人都好。
除此之外,別無他用。
“珍月?!彼χ忸^等候的丫鬟說,“你還在嗎?”
“在的,小姐?!?p> “我有些怕?!?p> 珍月愣了一下,大抵是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一時間有幾分錯愕。
“小姐……”她艱難開口道,“沒什么好怕的,成功之后,童家就能復而崛起了。”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便教育她,為人處事、要對得起天地良心。
要正直、善良,與人為善。
然而隨著她的年齡一日日增長,童糖逐漸發(fā)現(xiàn),這世上只有強者,能做到如此。
而她。
是個廢人。
她筆直地朝著與母親期望全然相反的方向成長,變成了一個陰險狡詐、小氣計較又貪生怕死的家伙。
她厭恨這世上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而今天,童糖終于又突破了自己的下限。
房間內熄了燈。
黑乎乎的一片。
太子怕是真的上了當,推開門走了進來,房門入口有張桌子,男人沒有走穩(wěn),一腳踹在上面,踢翻了椅子。
“雪兒?”
床紗被人掀開,童糖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
周遭太黑了,她也沒看清。
“殿下,我在這?!?p> 來人遲疑片刻,“雪兒?”
看來他還沒完全失去理智,童糖早就不要臉了,跪坐起來,伸手攬住他的脖頸,靠近他的耳邊,輕聲道:“我是雪兒,殿下,雪兒等了你好久。”
漫漫長夜。
雨季來臨,又是一夜春雨。
次日童糖從睡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昏睡過了頭。
她想起來要找太子負責。
悠悠看了一眼周圍。
很好。
那男人早就不見蹤影。
“禽獸!”她又罵了一句,提聲喊道,“珍月!”
珍月打開門,進來的時候兩眼都紅了,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害怕道:“小姐,小姐饒命!”
“給我倒杯水?!蓖强此琅f跪著不動,才開口問,“你找死?”
“小姐,小姐饒命!”珍月邊磕頭邊哭道,“奴婢昨晚怕擾了小姐的好事,一早退下了,直到早上來伺候小姐洗漱的時候,才、才發(fā)現(xiàn)……”
童糖見她一副難說出口的樣子,不耐煩道:“發(fā)現(xiàn)什么?”
“昨,昨晚毀了小姐清白的……是三殿下?!?p> “……”
童糖的第一反應是,這才合理。
若是溫文爾雅的太子,那也太奇怪了。但若是換做那風流浪子三皇子,一切就好解釋了。
她也不覺得氣憤。
只是無意間,好像窺探到了什么大秘密。
原來不僅太子對劉雪梅心生愛慕,連那明面上的花花公子,也逃不過對天下第一才女的傾慕。
兄弟二人爭奪一女。
有趣,有趣。
珍月還在地下跪著,心想自己這一回,定是要腦袋落地了。
哪知等了半天,也沒等來童糖的怒火。
不安地想抬頭時,耳邊傳來一聲淡定地稱呼。
“珍月,高興一點。”
“???”她不明所以。
只見,童糖靠在床頭,慵懶地捻著一縷長發(fā),淺笑道:“好歹是個皇子,也不算失敗。你現(xiàn)在最好去把此事回稟爹爹,讓他立刻去同皇帝告狀,說三殿下昨夜強迫了我。不然晚了的話,那位可會翻臉不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