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忱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十分冗長的夢。
夢里風(fēng)雨不停。
空氣里有潮濕的氣味,他閉著眼仔細(xì)嗅,能辨出泥土、鐵銹和酒。
他仿佛正在打馬,一手陷在北落師門溫順的、濕漉漉的鬃毛里,另一手習(xí)慣性地握緊山鬼冷冰冰的刀柄。
那矯健的靈駒帶著他,馬不停蹄地奔跑過荒川原野,身邊的景和人都被拉扯著向后飛退。
什么都一閃而過,什么都看不清晰。
但陸忱還是認(rèn)出了很多張臉。
有他藏在骨血里恨的人,攜著腐朽的口舌和刀劍撲殺而來,面目猙獰,顏色直欲讓人作嘔。
也有他放在心底磨刻的人,柔柔地露出微笑,同他耳語,伸出手來像是要撫摸他的臉。
更多……是他覺得眼熟但壓根不知道名字的人,形形色色、姿態(tài)各異地站在路邊,與他擦肩。
其他一切都模糊不清,只留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對他側(cè)目。
那些眼光或者像冷雨,要么就像寒刀,再不然就像是沒骨頭的雜草——他一眼掃過去,它們驚乍倒伏,等他移開眼睛卻又亂刺刺地纏上來,勒緊他的后背和脖頸,一叢叢、一片片像是憧憧鬼影。
呵。
他無謂而冷淡地轉(zhuǎn)開眼,只鞭策著北落師門向幽深的風(fēng)雨盡頭狂奔,把所有這一切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陸忱并不確切知道他要去哪兒,只有個蒙眬的念想,自知萬萬不能停步,必須要一路往那墨色里去……
因為有個人在那兒,必須要他去看顧。
“梓月啊?!?p> 陸忱在顛沛中,近乎無聲地喟嘆。
那……是他藏在蚌殼最柔軟處的珍寶,也是他每每懸命之時吊著的一口氣。
江湖中總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他天生妖力,如刀有靈,青鋒出神,閻羅辟易——似畏似贊,似嘆似疑。
他冷眼看著這些塵囂四起,不屑開口發(fā)一語。
說到了底,這世上哪有什么銅皮鐵骨的人,誰又不是一副凡胎肉體呢?
沒人比他更清楚,他陸忱如今能站在這高處,不是飛上去,而是爬上去的。
是從刀山劍林、從深淵險谷、從血和火泛濫的絕處,一身塵灰泥濘地爬上去的。
浮沉淹溺,火燒焰燎,他同旁人一樣經(jīng)受,左不過是他站定了,沒有倒下,也沒有退縮罷了。
陸忱自忖,這約莫是因為……他比較能忍的緣故。
似乎就算筋絡(luò)寸斷、皮肉焦灼,他的后脊也總有一根鐵鑄的骨頭在撐著——陸忱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是應(yīng)承了陸瀛洲的。
他曾向著那荒庭和枯骨發(fā)過重誓,沒人能從他手上拿走屬于陸氏的刀。
沒人能再傷害他在意的人。
沒有人。
……
許是他行得太快了,本來不覺得有什么的雨滴擦刮著頭臉,觸感竟堪比刀鋒。
——還好,他是習(xí)慣忍痛的,不過是被風(fēng)雨抽打得有些晃神。
他咬咬牙,繼續(xù)催馬,只覺得手心的刀越來越熱、越來越躁,像是猛獸在鼻息咻咻地搓磨著雪亮的爪牙。
……山鬼,這是怎么了?
陸忱罕見地覺出了不安。
他按刀策馬,在陌生而潮濕的深巷里蛇行,馬蹄突突地踩碎了滿地漿水,跟他的心跳融為一體,震動著耳膜。
透過迷蒙的亂雨,他看見了燈光。
前面,就要到了。
他逐漸凝起了目光,逼著前頭那點亮而去,心思掛在刀尖上。
仿佛是過了一瞬,也仿佛是一柱香,有燭火搖晃著破開了黑夜,將又一重夢里的世界送到他眼前。
他被某種氣味激地?fù)P起了眉。
是……酒和飯菜,十分熱鬧。
似乎還有一種,非常非常淡的香味……與那煙火氣相比,更顯冷清。
那是——
在看見門口那個身影的同一時刻,陸忱也福至心靈地想到了那個人。
——身上會帶著薄荷味道的人,他只認(rèn)得一個夜彌。
夜彌么……
那個有些古怪、常常讓他意外的姑娘。
她正很愜意地倚著門,仰著臉看過來,腰間挎了只酒葫蘆,腳邊有一把黃紙傘。
陸忱一眼之下,只覺得她的身形被雨意蒙了一層,顯得柔軟而水汽撲鼻,跟她平時……很有些不同。
在他印象里,夜彌的眉眼從來是帶了劍氣的。
完全不像南邊的軟煙柔風(fēng)。
她是鋒利的、熾烈的、鮮活的、形狀分明的。
他見過她惱怒狐疑,見過她冷漠淡然,見過她驚詫愣怔,也見過她微笑展顏……
若不是現(xiàn)下見了這樣的夜彌,陸忱不會意識到他竟已熟知她的諸多神情。
然而就算陸忱見過各種時刻的夜彌,此情此景里的她,又一次讓他意外了。
“你……”
陸忱蹙眉開口,但在對上她雙眸的瞬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
他似乎應(yīng)當(dāng)問她: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做什么?梓月在哪里?
但他想問的,好像又完全不是這些。
那倚門而立的女子卻完全無視了陸忱的躊躇。
她眼瞳清亮,嘴角放松地勾了勾,不知從哪兒拿過個熱騰騰的壇子,往他手里一擲。
他下意識接了,耳邊響起銀鈴一般脆生生的聲音:“姑娘巴巴兒地在這迎你呢!”
陸忱一轉(zhuǎn)頭,看見了藍(lán)孔雀似的銀葵。
那嬌嬌俏俏的女掌柜蔥白的手端了一碗姜湯,遞到他跟前兒來,邊走邊回頭叫著“老林”。
老林……
哦,想起來了,是那個看著很憨厚的酒館漢子。
“小兄弟,你就是姑娘在等的朋友?”
林三槐撩開簾子探出臉來笑,指著陸忱懷里的壇子道:“這可是好東西……走一個?”
他低頭看了看壇子,心想說:我不喝酒。
酒。女人。黃金。權(quán)柄。
凡是令人上癮的東西,都會短人意氣,動人心志,他從不沉耽。
但不知道為什么,陸忱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在說“卻之不恭”。
“錚!”
手中的山鬼似乎在不滿意地咆哮。
那濕冷的鋼鐵好像長出了獠牙,一口咬在他的手心,仿佛是要用疼痛警醒他,將他拖離這夢境。
陸忱卻只冷冷瞥了一眼那被雨泥臟污了的刀鞘,移開手,拍掉了酒封。
莫名的,陸忱就是想要放開一直握著山鬼的手。
他想要一場從未有過的深醉。
他想要喝酒。
反正是在夢里啊。
又有何不可?
心思不過將將轉(zhuǎn)起,下一刻,那甘醇濃郁的烈酒便已然在往他喉嚨里灌。
辛辣燒在舌尖,溫?zé)嵘⑦M(jìn)胸臆,如同一把熊熊的火,“轟”一下子燎燃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