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一句話,成功說啞了兩個人。
等老林從不知哪個旮旯里拿著干布巾鉆出來的時候,只覺得酒肆里安靜地有些不尋常。
他狐疑地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夜彌和那剛到的黑衣青年均是一臉菜色。正轉(zhuǎn)著心思,阿葵回身向他眨眨眼,揚聲道:“拿來啦?”
“啊?!崩狭致肱膽?yīng)了,下意識就伸手給陸忱遞過去。
“——還不快給姑娘,也好幫把手給人擦擦頭臉!”
莫名被點名的夜彌:“……”
正要伸手接過干布的陸忱:“……”
已經(jīng)把手伸到陸忱面前的老林:“……???”
酒肆里的燭火都仿佛尷尬住了,光影凝固一瞬。
夜彌抱著手臂挑起眉,對阿葵丟過來的眼光只做不見,盯著那一壇子熱騰騰的小白杏,仿佛出了神。
而陸忱繃著臉,渾身好像都冒出了冷颼颼的寒氣。
他默了一刻,繞過身前嬌小而過分熱情的女子,劈手拿過布巾,向老林沉聲道:“……多謝?!?p> “不謝!來來來,還站著干什么,都坐都坐呀!”阿葵絲毫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冷場挫了興致,端著姜湯轉(zhuǎn)身便招呼幾個人上桌。
“……就是,來吧!都餓了,快坐!”老林趕緊捧了阿葵的哏,搓著手笑:“小門小店,也沒什么像樣吃食,咱們將就吃些家常的!”
陸忱一邊冷著臉擦頭發(fā)和衣服,一邊往桌上瞥了一眼。
——四人份的碗筷都已經(jīng)擺好,一桌子冒著香氣的酒菜陳列當(dāng)中直勾人的眼。
燒肉濃油赤醬,素菜水靈清亮,那叫一個琳瑯滿目。幾碟子涼拌下酒的小菜紅紅綠綠,點綴在旁,更有一鍋黃澄澄、香噴噴的雞湯鎮(zhèn)在桌中,幾蓬提鮮的菇筍蔥姜沉浮在湯里,讓人一看便食指大動。
……真沒想到,在這邊陲小鎮(zhèn)也能看到如此菜色,比起富庶的江南江北也相差無幾。
他這頭還在想著,那頭的夜彌已經(jīng)大大咧咧落了座,正瞇眼看著一桌美味,笑得像只心滿意足的貓。
她回過頭向陸忱眨眨眼,悄然反手一指旁邊正坐下的大漢,口中道:西、北、廚、神!
陸忱看懂了,挑了挑眉,也回她了個“哦”的口型。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夜彌自來了這“兩斤”,就變得活潑了許多。
整個人很放松,像是融進了這一片溫恬里,渾身都散發(fā)出一種十分生動、十分自然、十分……有感染力的柔軟。
跟不久前,在無名湖旁以葉為刀,向他一刺而來的那個夜彌,簡直像是兩個人。
他垂下眼,也跟著坐在了桌邊。
而坐在他左手邊的夜姑娘,此時已經(jīng)開始向第一塊燒牛肉發(fā)起了進攻。
……
陸忱此人,冷慣了,故而不擅長與過于自來熟的人打交道。
老林倒也罷了,那藍裙子的女掌柜言語無羈熱情似火,輔一照面便差點打碎陸忱一張水火不侵的面皮,讓他莫名生出了退避三舍的心。
好在這店家兩人也是有分寸,深諳“江湖交道,點到為止”的精髓。熱情歸熱情,卻絕不會對人的來歷刨根究底,完全沒問“從何處來、往哪里去、家業(yè)如何”一類令人心生戒備的問題……幾番寒暄下來,陸忱總算是松下了半口氣。
而且,夜彌口中的“西北廚神”倒也真的不是吹噓。
陸忱覺得他這一路,自離了瓊州,就沒吃過這么合心意的一餐飯食。
明明都是些尋常食材,竟也讓味蕾遲鈍的陸樓主吃出了驚艷感。
……許是餓狠了吧?
總之,這一頓,陸忱吃得極其專注、極其沉默,視線基本不離開自己面前的碗碟。
既是因為飯菜合口、很難停嘴,也是因為……他生怕與對面的阿葵產(chǎn)生眼光的交集。
這女子看穿著打扮像是西南苗人,真實年歲看不出,只知道與形貌不符——對于這一點,陸忱倒完全不驚訝。
偌大世間,只有少見,從無多怪。
他清楚,江湖中有好些偏門左道可以讓人長不大也變不老。這酒肆的女掌柜,顯是走的這些路子,不足為奇。
但他奇的是……為什么這個阿葵的眼光總是在他和夜彌之間炯炯有神地掃蕩,并且神情十分意味深長。
“……”
陸忱一邊夾起一顆焦脆的花生米,一邊垂下眼睛避開阿葵的打量。
“小兄弟,吃下酒菜可不能沒有酒哇!”這回出聲兒的反倒是老林。
他站起來,說著就要去提那只熱乎乎的壇子:“其他倒沒甚好夸耀的,就是這……咳咳,這小白杏可是好東西。別說在這鎮(zhèn)子上,就算放眼整個茶馬回廊也找不出比我這壇子更可心的酒!”
阿葵離那酒壇子更近些,又心疼老林的身子,便眼疾手快按住了他,自個兒站起來要給陸忱倒酒:“小哥方才也該嘗過了吧?真不是老林自夸,這壇子物什的確稀罕,釀起來可費工夫哩!喝了它,當(dāng)真也就不需要那尋常姜湯啦!”
陸忱剛把花生米送進嘴里咀嚼,不及說話,面前的酒盅就已經(jīng)滿了。
他本能地察覺阿葵這話哪兒有些怪……卻也來不及深想,只抬起眼睛看那一盅碧清清的酒液,鼻端逼上一股濃醇的酒香。
“多謝,我不飲酒?!?p> 陸忱此話一出,席間三人均是一愣。
夜彌飛快地看了一眼他,確認(rèn)這廝不是在擺譜,而是真的……在很自然地陳述一個事實,心下就是一怔。
也是,認(rèn)識這段時日,只見他喝茶,從沒見他碰過酒……
原來這人……
竟是不喝酒?
她一邊出神,一邊無意識地咬著筷子頭,等她反應(yīng)過來要給阿葵遞眼色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耳中只聽得阿葵驚詫道:“咦?不喝酒?那方才姑娘巴巴兒地出去迎你,怎么還不忘帶一葫蘆酒哇?看她那興奮勁兒,我還當(dāng)小哥有多饞酒,連一步都不想讓你等也要——“
阿葵的話突兀地斷了,陸忱倏忽抬眼,只看見那女掌柜從夜彌那兒匆忙移開目光,臉上有未收的困惑和驚異。
夜彌則是正垂著眼睛,仿佛在研究盤子里被啃得光溜溜的骨頭。聞言這才抬起眼睫,向阿葵一笑,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揚了揚,無聲道:你說這個?
她瞇了瞇眼,一瞥目光深黑的陸忱,護食似的把葫蘆往自己懷里一裹,緩緩動嘴唇:是我要喝,誰管他呀。
說完也不管對面眨巴著眼的兩人看沒看懂,仰脖又灌了一口,起身“啪”一腳踩上條凳,向老林挑釁地一挑眉。
“喲呵!姑娘這是要走一個?”
老林本來也沒看懂這幾人之間打的機鋒,只覺得氣氛略有些古怪。見夜彌起身邀酒,立馬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大眼一亮,剛挨著凳子的屁股又離開了。
他饒有興致地站起來,上下一掃夜彌,哈哈笑道:“好久沒跟人喝,喉嚨癢了!來不來?”
夜彌十分豪氣地一踏凳子,點頭:來!
一旁的銀葵回過神,忙斂了神色蹙起柳眉,拍打著老林的手臂嗔怪:“……哎哎哎!你這身子還虛著!來什么來!”
老林灑然擺手,牛氣哄哄道:“姑娘酒量實在一般,哪里……咳咳,哪里真的走得起來!你等著看,最多五杯!五杯她就怯了!”
“哎你這人——”銀葵哭笑不得地看著這拔地而起的兩個人,有些束手無策。
陸忱從剛才起就沒再說話,臉色有些僵。
夜彌看似興起,上躥下跳地在那兒叫囂要與老林斗酒,其實心底很有些忐忑:她憂心陸忱從方才阿葵說漏嘴的話中揣測到什么,于是急著要把話題兜回來……
這人……向來城府深得嚇人。
又有架子又愛藏著掖著。
他,若由此猜到方才……
……那該……
嘖。
……
“哐?!?p> 正想著,余光里那個人陡然長身而起。
一時間,說話的三人不約而同住了聲,看向他。
依然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深目高鼻映著燈火更顯得線條利落。
只見陸忱三指擒住酒盅,舉起來,向夜彌和老林沉聲道:“林兄,加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