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山這名字霸氣，讓人一聽就覺得此處有故事，十有八九還是個鐵血傳奇。
夜彌第一次聽說這地方，也是從陸梓月的嘴里。那時，她剛來此間谷不久，與小丫頭剛剛熟絡(luò)起來，正是天天聽這麻雀似的小家伙嘰嘰喳喳的時候。
“阿彌姐姐，你猜這將軍山為什么叫將軍山？”
“……我不知道?！?p> 夜彌那時候還是能說話的。她蒙了眼睛，枕著兩手，很悠哉的躺在木樓的頂上，而陸梓月倚著欄桿站在廊下，一邊歪著頭看她，一邊喋喋不休。
“你猜猜嘛?！?p> “唔……因為那山下頭埋了個將軍？”
“錯！再猜?！?p> “……因為形狀長得像將軍的盔甲？”
“又錯！再猜再猜?！?p> “嘖……猜不到?！?p> “哎呀姐姐，再猜最后一次，就一次！”
夜彌在屋頂上貓似的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臉朝著陸梓月，仿佛是在看著這興致勃勃的小丫頭。她沉吟半晌，挑眉道：“……是有方外高人在這山上對弈，每每局定落子，便撫掌高呼‘將軍’？”
陸梓月銀鈴似的咯咯笑起來，半天停不下來。
夜彌也不催促，保持著那個愜意的姿勢側(cè)躺在樓上，等著這愛賣關(guān)子的小丫頭公布答案。
不一會兒，等陸梓月得意夠了，果然竹筒倒豆子似的嘚啵起來：
“……哈哈哈！阿彌姐姐，告訴你吧，那將軍山之所以叫將軍山，是因為我哥哥有一次帶我去那兒跑馬，跑得太暢快了，我興奮得不行，就跟他說：‘哥哥哥哥，你看我！我騎馬是不是很快很穩(wěn)很神氣，像不像個威風的女將軍？’
然后你猜他回什么？
哈哈哈！我哥哥板著一張臉就說：‘嗯，像。以后這山頭就是你小陸將軍的地盤了，必須有個上得了臺面的名號才好，叫將軍山怎么樣？’
所以嘛，那沒人去的野山就有名字啦！
將！軍！山！”
夜彌：“……”
……敢情這名字，根本就是梓月他哥為了哄她高興，隨口起的啊。
這誰猜得到……
也就是聽梓月當時笑得暢快，不然夜彌真要從鼻子里哼出聲來。
…
是以這天，當夜彌去尋陸忱，一聽秦昭說他剛帶著陸梓月出谷跑馬去了，心下一動，想的立刻就是那晚小丫頭說的“將軍山”。
“夜姑娘找少爺，是有什么要緊事么？”秦昭問她。
夜彌手上有一張很關(guān)鍵的藥方，這事兒陸忱跟他提過。
所以他見夜彌找上門來，自然而然心里一緊，想的是……莫非藥方一事有什么變故，面上有些不安。
夜彌回過神，覺察到秦昭的緊張，便知道這人想岔了。
她搖搖頭，也沒再動作，往外面望了一眼。
——今日天氣甚好。
約莫是到了三月中，春意再壓不住。近觀倒不覺得，這么遠遠一看，竟已是滿目燦黃滴翠，讓人望上一眼，便不由地生出歡喜來。
還別說，這真是個適合遛馬撒野的好日子。
她……好像也許久沒騎馬了啊。
……有些心癢。
那什么將軍山，聽描述應當就在此間谷和裕西關(guān)中間，是她每次往荻花鎮(zhèn)去時都會經(jīng)過的那一塊兒野地。
夜彌打定主意，心里一松快，回頭向秦昭彎了彎眼睛，抬腳便出了樓。
…
約莫一個時辰后，夜彌牽著馬，在一片蒼翠的荒山腳下停駐。
這一路，她并未催馬，走得悠哉。
時至午后，日頭愈發(fā)大了，暖濕蒸人。騎行時有風，倒不覺得如何，等她下馬步行了一段，身上竟發(fā)了一層薄汗。
她抬手拭著，瞇起眼睛左右遠望。
這里，應當就是那陸小將軍的山頭了。
“……你看我！像不像個威風的女將軍！”
夜彌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梓月得意的聲音，她并沒親眼看見那丫頭當時的神情，但猜也猜得出是個什么樣子。
她勾起嘴角，心里想著：
陸梓月這小姑娘，有趣得很。明明一身羸弱，卻偏生還藏了顆野小子似的心。
這些年在此間谷，怎么也沒悶壞她，真是咄咄怪事……
暖風柔軟地拂過去，滿山草木喁喁，沙沙作響。
她的馬打著響鼻，漿果似的圓眼睛眨巴眨巴，不愿再走，悶頭下去，用毛茸茸的口鼻去拱草皮。
夜彌也隨它去，倚著這匹懶馬，在陽光中閉著眼睛。
……陸家這兄妹兩個，都挺有意思。
棺材臉的哥哥，面冷心冷，刀快人狠，卻會隨身帶著哄孩子的蜜糖和妹妹繡的手帕。
妹妹呢？無辜稚齡便遭人心暗算，健康自由于她來說像個不可及的幻夢，但卻極難得地保留了一雙最通透的眼睛，和一副最良善的心腸。
夜彌一邊出神，一邊側(cè)耳捕捉著風中細密的聲響。
在她身邊，馬嚼著草，枝搖著葉，陽光晃著眼睛……她愜意地舒出一口氣來，心頭驀地浮起一句感嘆：
……這日子，真好啊。
——冒出這念頭的瞬間，她自己也是一驚。
方才，她在想什么？
竟然是在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覺慶幸和安寧嗎？
……還真是，太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以前在天山，不必說，安穩(wěn)一日都是奢望。
后來……刀光血色似乎成了過往。
然而，平日并不察覺的東西，往往會在夜半夢魘中露出崢嶸。
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刀劍懸在夜彌頭頂，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狠狠斬下。那種森冷入骨的感覺，時刻提醒著她，如今所見所聞，皆是偷來的一層假象，一旦撕去了，便是萬劫不復——而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蘇小年伸出手接著她。
她不屬于過往，亦不屬于此間，不過殘軀一具，走到哪兒算哪兒罷了。
夜彌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竟會在這樣一座荒無人煙的春山里，對于“活著”兩個字，生出貪戀和期待。
…
“……哥你好無賴?。。 ?p> 一個熟悉的、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荒山，幾乎壓過了馬蹄聲。
夜彌耳朵一動，霍然睜眼——陽光“唰”一下子涌進眼簾，讓她陡然覺得有些目眩。
她抬手遮了眉目，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遠遠一望。
兩個黑點，正從山上沖下來，極迅速地往這里靠近。不過片刻后，那兩人的衣著面目已經(jīng)能看得清楚。
前面的是陸忱，他已經(jīng)看見了夜彌，遲疑一瞬，便向她策馬而來。
后面的自然是陸小將軍，夜彌都能看見她被日頭曬得潮紅的臉頰，和神采飛揚的表情。
“阿彌姐姐?。?！”
小姑娘也看見了她，一聲尖叫。
她坐下一匹棗紅的馬四蹄翻飛，猛然發(fā)力，越過了陸忱的馬，后來居上地向夜彌飛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