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貓噬

　　“辣子雞丁，”她盯著菜單，“香辣牛肉，辣子炒白菜，還有兩份酸辣湯。行了?！?p>　　報出的一連串菜名根本不在菜單上。

　　她將菜單往小二手里一丟：“再來一大盆白米飯，去做起來吧。”

　　“呃……”小二為難地齜了齜牙，只得道，“好，客官稍等?！?p>　　他們此時身處一家飯館，飯館近水，距離王家村不遠，也是方圓一里內(nèi)唯一的一家能吃飯的地方?，F(xiàn)在這季節(jié)，蘇州三白要上市了，來到湖邊自然是要吃船菜的。

　　柳懷音眼睜睜看著小二過去了，就要進廚房了，就要真按宋飛鷂的指使端出一大堆又咸又辣的……

　　“停！”他大吼一聲，驚地周遭食客紛紛掉筷子，“伙計，麻煩把辣子雞丁換掉，來條白魚，要今早剛撈的，不要鹽過的！”

　　“好格！”小二得令。

　　柳懷音終于松了口氣，向她解釋：“白魚上市了，我?guī)熌锷罢f吃東西就要吃應季的新鮮東西才健康！”

　　“哦，弦安也老喜歡這么說，”宋飛鷂漠然道，“你們蘇州人還挺講究?！?p>　　“呃……其實大姐你天天吃肉，而且每次都吃這幾個菜，不膩嗎？”

　　他下意識捂了捂屁股：半個月，他吃了半個月的宋飛鷂秘制辣子雞丁辣子牛肉辣子白菜辣子拌飯……吃得痔瘡都犯了！

　　“你們蘇州菜太甜，我吃不慣?！彼物w鷂表達不滿，還是一派云淡風輕。

　　“伙計！”柳懷音再起身高呼，“少放糖，越少越好！”

　　“好格！”伙計應聲。

　　他再坐下：“大姐，不甜了?！?p>　　“嗯，”她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

　　“哦，沒有?！彼四ㄗ臁?p>　　“有屁快放，”她端過一碟附送來的花生米，夾起一顆丟嘴里，“小子，對別人有什么問題不要憋在心里，自己一個人胡猜瞎想是沒有意義的?！?p>　　“不……不敢……”柳懷音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只是覺得，剛才那個老阿爹年紀那么大了，你就算不愿意幫，也不用那么兇吧……”

　　“你是不是看他年紀大，想到自己師傅了？”她目光巋然不動。

　　“這個……”他不否認。

　　宋飛鷂抬起頭：“我聽說楚莊主在世時，是個文武兼?zhèn)?，且寬厚賢良之人。玉辰山莊原本只是個書院，只為廣育學子，從不計貴賤。只要是來求學的學子，都能得你師傅傾囊相授。由此，他的徒弟遍布江湖，其中不乏聲名鵲起者，造就了如今玉辰山莊的江湖地位?！?p>　　柳懷音驚訝道：“啊……玉辰山莊還有這種過往，師傅師兄少有提及，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要說的是，”宋飛鷂頓了頓，“普天下的老者不是每一個都跟你師傅一樣有宗師的氣度?！?p>　　“你說漁村那個老阿爹？”

　　“不，”她道，“我是說這個世間的很多人，精于為眼前的利益所算計。由此造成的苦果怨不了別人。”

　　又一?！舷聝膳叛例X狠狠地、一口咬下！

　　“他們是活該?！彼溃揽p里蹦出來五個字。

　　“咔嗒、咔嗒”，清脆悅耳。

　　然而，咬下的、咀嚼的、吞咽的，仿佛并不止那一?；ㄉ?p>　　“你！”柳懷音想辯駁，然而話到嘴邊，氣勢總是低個一頭，“人家畢竟剛失去四個孫子，你不好這么說……”

　　“你看，我不是什么好人?！彼?，神色巋然不動。

　　“……”

　　“是你要雇我。現(xiàn)在后悔，來得及?！?p>　　柳懷音張了張嘴，他覺得他又不了解她了。其實，根據(jù)他看各種小說的經(jīng)驗，故事里的絕世高人大抵都是脾氣古怪的，說得好聽叫“亦正亦邪”，說得難聽點就是“自以為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

　　但這樣的人大抵只是脾氣怪一點，并不是真正的壞人。說不定她自稱“不是好人”，是在故意趕他走呢？

　　所以他干咳一聲，好端端地坐下。

　　這時，第一道菜端上。

　　“辣子炒白菜！客官慢用！”

　　小二拉著長調(diào)吆喝，柳懷音立刻后仰，意圖離那一盤紅里透白的菜遠一點、再遠一點。

　　“大姐，”他謹慎地盯著辣子炒白菜，“其實一下子溺死四個孩子，也是挺困難的吧？”

　　“誰說的，一個救一個，就全栽進去了?！?p>　　——她在吃了，又是從辣椒開始吃起的！

　　“可是第一個孩子怎么會進湖里的呢？”柳懷音裝作看不見，“現(xiàn)下初春，湖水尚冰冷，未到嬉水的時節(jié)。要說是失足掉下去的，也不可能，畢竟我方才看過了，從岸邊到撈尸的地方那一長段距離，水其實很淺，才到小孩子的腰間，若要溺水，那便只得溺死一個，其他人下去救一探便知深淺，知了深淺便不可能一個連一個溺死那么許多，更不可能漂那么遠……”

　　“你想說什么？”她?？曜恿?。

　　柳懷音的聲音變小而來：“你……你之前說，王招娣是被溺死的，是嗎？”

　　“沒錯?！?p>　　他見她反應，底氣又足了起來：“這回也是溺死的，許是之間有關(guān)聯(lián)，能順藤摸瓜抓到讞教的人呢？”

　　她立刻否然：“這次，跟讞教無關(guān)。”

　　他狐疑：“你怎么知道呢？”

　　“小伙子，你還真是不死心！”她一巴掌拍向他肩膀，力道之沉令他身子矮了三分，大氣也不敢出。

　　“喵~”

　　底下忽來軟綿綿一聲，打破了他們僵持的氣氛。柳懷音低頭一看，是只剛斷奶的貍花貓崽，毛茸茸的一團，蹭著他的腳討吃的。

　　“噫……好小的小貓咪！”他忘記了宋飛鷂，立刻彎腰摸摸小貓頭，店小二聞聲立刻趕來將貓抱起。

　　“抱歉，二位客官，這是掌柜家養(yǎng)的貓！”

　　“剛斷奶呢？”宋飛鷂問道。

　　“是啊……個小東西這么不怕生，叨擾客官了……”

　　她轉(zhuǎn)而問道：“這貓，有兄弟姐妹嗎？”

　　“哦，有有……”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也打算養(yǎng)貓嗎？掌柜的正愁沒處送，給你一只！”

　　“不，我不養(yǎng)，”她正色道，“我是想問，這只貓，沒活下來的兄弟姐妹，有幾只？”

　　“咦？這……”店小二看看她再看看柳懷音，繼而撓了撓頭。

　　這問題是相當古怪了。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那幾個孩子是怎么溺死的么？”她突然向柳懷音發(fā)話。

　　“哦……?。俊彼磻^來，瞪大雙眼，“大姐，你真的知道真相？”

　　“反正不忙，可再去看看?！彼樦?，還是那么語意不明，“然后么，我們走著瞧?！?p>　　事兒便這么說定了。

　　……

　　他們重新來到王家村的時候，王老三家的院子外圍了三層人，隱約聽得內(nèi)中有人吵架，一方指責，另一方辯駁。

　　“你懷疑我？你碰上個赤佬哉！”

　　“一個月前我家二蛋還跟你兒子為了魚塘的事情吵了一架！一個月后我四個孫子全死了，你敢說跟你沒關(guān)系嘛？！”

　　“勿要瞎七搭八！我害你孫子干嘛，小辮子每趟見我都叫我一聲六阿爹，我每趟還給他們糖吃，你做人要講良心勿好憑白瞎講人??！”

　　院子里站了兩個老大爺，一個是王老三，另一個看來就是被懷疑的兇手。他們吵個不停，村里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并沒有哪個想上去勸阻。

　　“不要靠近，”他們站在人群外，宋飛鷂攔住了柳懷音，“就在這兒看。”

　　那圍觀的村民有人聽到了動靜，回頭發(fā)現(xiàn)宋飛鷂，不禁調(diào)笑起來：“咦？瘋婆子回來啦？”

　　人們循聲紛紛來看，無意間讓出了一條道，恰好讓王老三看她個正著。他甫一見宋飛鷂，便沒好氣道：“你不是走了嗎？！還來做啥？”

　　他的態(tài)度變了，之前還可憐兮兮一口一個仙姑，現(xiàn)在惡狠狠地，跟著眾人一同叫她瘋婆子。

　　“我路過，”“瘋婆子”冷著臉，“請你們繼續(xù)?！?p>　　王老三討了個沒趣，一口惡氣又被打斷，只得訓起一旁的兒子，怪他沒看好孩子。

　　王老三的兒子抱著頭，蹲在一旁臺階上，聽得多了也火了，辯駁道：“干我什么事！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隨即“喂”一聲，從屋里吼出個女人來。

　　那可真是個相當細弱的女人。柳懷音想，自己大抵是名門正派的少女見得多了，對于這種鄉(xiāng)間的村婦竟生出些不真實的念頭：哪兒有這樣人啊，面黃肌瘦、畏畏縮縮的，頭就這么低垂著，很卑微的樣子，甚至不敢向周遭多看那么一眼。

　　“爹……”她微弱地喊了一聲。

　　那個被她喊作“爹”的，手指頭都戳到了她的腦門上：“都怨你啊曉得！說帶他們趕集，怎么會……怎么會出這種事……”

　　“爹，對不住……對不住……”她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圍觀中，有那知情的見此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原因還不是打家婆打得東西都爛了才會上集市買東西?！?p>　　“打家婆？”柳懷音第一次聽說這種事。

　　“對啊，他……”那知情的半掩著口，向他神神秘秘道，“打起家婆來全村都聽得見。不信你問她?！?p>　　他一指宋飛鷂，顯然宋飛鷂在這村里住得久，也是略有所聞的。只是她現(xiàn)下一言不發(fā)。

　　王老三放下了跟鄰居的爭執(zhí)，現(xiàn)在他們一家子怪媳婦，罵來罵去就那么幾句，沒什么好看的人。圍觀眾人逐漸散去，一邊還在互相竊竊私語。

　　有人道：“聽說那天連盆都打癟了，四個孩子都打傷了……”

　　有人道：“老三頭他爺其實不是蘇州人吧？聽說是入贅的，北方來的……”

　　“哦，難怪這么野蠻，”其余人等作恍然狀，往宋飛鷂方向瞥一眼，“北方人的種……”

　　“走?！?p>　　柳懷音剛想說什么，又被宋飛鷂拽過，一直被拽到了湖邊，尸體被撈出的地方。

　　她望著湖，沉吟片刻。

　　“我住在這村子里四年，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家的男人打老婆孩子，打得可響?！彼届o地說。

　　柳懷音聽得不可思議：“這種事，沒人去勸的嗎？！”

　　“勸有什么用，即便和離，娘家也不接納她。她這輩子就只能住在這樣一個家里，任憑打罵?！?p>　　“怎么這樣啊！”他不能理解，“我?guī)煾笌熌镆惠呑記]紅過臉，從來都是相敬如賓的！”

　　宋飛鷂側(cè)過頭：“你以前不怎么出玉辰山莊的吧？”

　　“是的……”他不得不承認。

　　“那么小子挺好，普天下這種事多得很，人們早見慣了，”她聳聳肩，“你以后也會見慣的?！?p>　　“我不要！這種事錯的就是錯的！我這就去勸……”他說罷，當真拄著拐一跛一跛地回過身……

　　“即便勸，她的小孩也回不來了，”她喊住他，告知了真相，“那四個孩子，是被她溺死的?！?p>　　“你說什么？！”柳懷音更是驚詫，如聞天方夜譚。

　　村口，有幾只貓跑過。蘇州地方近水魚多，漁村常愛養(yǎng)貓。

　　“你知道么，母貓一窩好幾只崽，可不是每只都養(yǎng)得活的。有時生得太多，母貓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貓崽子沾上人的氣味，母貓就會把貓崽子吃掉……”宋飛鷂沉聲揭開了一個事實，“因為她會認為，貓崽子可能活不下去，那還不如被生出他們的自己殺死會比較好?！?p>　　“……”

　　她盯著湖面：“那家的女人，被打得活不下去了，就領(lǐng)著四個孩子，從那頭的淺岸入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湖中心。孩子矮小，先被沒頂，有那掙扎的，被她活生生按進水中……”

　　柳懷音聽得渾身發(fā)寒：“大姐，怎么說得跟你正見著似的呢？”

　　“是啊，因為我正是能見著，”她道，“你不是想知道他們口中我所身負的神通么？”

　　遂指向被面具蓋住的那只右眼：“這只眼睛，能看到死者的記憶?！?p>　　另一手，拍向柳懷音的肩膀，接著揚起下巴，向那湖心示意：“你看?！?p>　　他定睛看去，湖心果然有站了兩個人，而方才明明是沒有的。

　　“那……那是！”他趕緊上前幾步，那湖中，果真有個高個的，正將矮個的往水里按——所見畫面太過真實，幾乎令他呼救，然后下一瞬，湖還是那個平靜如常的湖。

　　“……很快，孩子們都死了，”她面色如常，繼續(xù)訴說，“可大人怵了。那個母親在生死關(guān)頭畏懼了，跑了回來……”

　　“她回來后，會跟村里的人說，孩子們不慎落水，她是為搭救孩子衣服才濕的……這樣拙劣的謊言，隨便一個衙門的捕頭都能拆穿，”她終于改換視線，看向他，“可惜，你們南祁沒衙門?！?p>　　“……”

　　南祁確實沒有衙門。幫派各地分而治理，幫派就是衙門。然而幫派畢竟不是衙門。

　　“南祁沒有衙門，所以這件事也沒必要拆穿。畢竟，村中動用私刑用豬籠淹死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兩件?！彼?。

　　“為什么……會有這么荒唐的事……”少年緊緊攥住腋下的木拐，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

　　他是真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為什么不能，”宋飛鷂又指向另一個方向，“一年前，那個地方，原本有座念慈堂?！?p>　　他看去，那里確有一座建筑，只是缺了個角，荒廢了的樣子。

　　她道：“那里面，原本是一群被家里逼婚，嫁了沒有未來，不嫁更沒有未來的女人。她們沒有讀過什么書，也沒什么可傍身的技能，唯有聚在一起，抱作一團。日子久了，她們真的以為，憑著這個念慈堂，就能成為反抗命運的女人的避風港。她們憎恨男人，同仇敵愾，但也因此黨同伐異——女人一旦入堂，便沒有退伙的可能，除非死?！?p>　　她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灌了兩口。

　　“你現(xiàn)在知道了么？王招娣是被她們溺死的。她為躲父母逼婚而進了念慈堂，又因結(jié)識情郎想要退出……她們沒有給姐妹機會。殺女人者，同為女人?！?p>　　她頓了頓。

　　“而那個念慈堂，背后的資助者，卻是讞教一個堂主——男的。那些女人對此并不知曉，她們?nèi)凰昧?。?p>　　“你看，諷刺么？”她又笑了，是苦笑，“然而更諷刺的是，即便如今讞教已從本地根除，還是發(fā)生了這種事。所以，其實根源不在讞教如何，而在女人輕賤，人皆可欺——男人這么認為，女人也一樣。世間人將之視為常理，那么會發(fā)生什么，不就都是理所當然的了么?！?p>　　故事講完了，她把酒葫蘆系回去。

　　“小子，你現(xiàn)在覺得，這個世間是怎樣的？”

　　她要離開了，這個地方已經(jīng)沒有值得逗留的理由了。柳懷音傻乎乎地還愣在原地，他一定因剛才的所見驚呆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見得到鬼，更遑論鬼的記憶了。

　　“大姐……你……真的有神通……那就是說……”他想了想，又低頭啜泣起來，“那天在玉辰山莊門口，你看得見我?guī)熜謧儭墓砘?，對不對？?p>　　“嗯。”

　　“那他們……他們……”他說不下去了。

　　“死者死時怎么樣，死后就怎么樣，別多想了?！?p>　　相似的問題，習慣的答案，往昔那么多的生死過目，她早已不會為之動搖。直至步伐一滯。

　　就在那排倚岸的柳樹旁，依稀有一個淡色的身影。她恢復如初，還是生前那個干干凈凈的小姑娘。

　　……

　　“先生，如果我死了，我爹娘肯定不會記得我的。那你可得記得，要給我多上一年墳呀！”

　　“小丫頭片子，別烏鴉嘴。”

　　“阿好啦！”

　　“好吧，我答應你……”

　　……

　　——是啊，清明啦。

　　了卻心愿的鬼魂，向她欠了個身。

　　然后，這一點淡薄的魂靈，便也就此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