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李作塵見她羞得可憐,也就沒再繼續(xù)調(diào)笑。他松開手,替蘭麝擺好姿勢,然后回到書案后,繼續(xù)畫畫。
經(jīng)過這一番鬧騰,蘭麝倒是放松了些。她放下?lián)跄樀膱F扇,漸漸的,也敢于李作塵對視了。兩人眼神匯聚之時,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脈脈深情。
瑞珠站在房門口無聊的看天,她是來送茶的,但現(xiàn)在看這意思,自己進屋,不合適。
李作塵畫功很好,加上他足夠體貼,剛才給蘭麝擺姿勢的時候,特意在人腰背處加了軟枕。因此在他收筆沖蘭麝招手的時候,蘭麝微微有些驚訝的站起身來。自己尚未覺著勞累,就畫完了?
她張嘴欲問,但馬上又閉上了嘴。一時之間,蘭麝不知道該用什么來稱呼李作塵??稍捊K歸還是要說的,日后天長日久,總不能張口就是你我吧。
“作,作塵。”蘭麝聲音比蚊子稍微大了點兒,跟蒼蠅嗡嗡差不多。
李作塵本來在低頭看畫,聽見叫自己,就抬起頭來,含笑抓住了蘭麝的手。
“叫我三郎就好?!彼幌矚g作塵這兩個字,以前在李家是沒辦法,現(xiàn)在,他管不了別人,但身為夫君,可以管蘭麝。
“三郎。”蘭麝從善如流,名字而已,祖母連改后的名字都暫時沒讓用,那她現(xiàn)在隨著李作塵,也沒什么。
很滿意蘭麝柔順的態(tài)度,李作塵臉上的笑容大了些。他拉過蘭麝來,攬到自己懷中,下巴搭在蘭麝肩膀上,讓蘭麝看那張畫像。
“麝兒,喜歡么?”
“喜歡?!?p> 蘭麝細細的看著那張畫,那畫中人與自己有八分相像,余下兩分并非畫功的問題,而是李作塵畫的人,比蘭麝多了些柔媚的風情。
心里微微有些發(fā)虛,蘭麝抿了抿嘴,她怕李作塵,不喜歡自己。
“麝?!崩钭鲏m提筆在畫上提字,“麝香的麝,你家取名字,都用香料來,那三妹,怎么叫蘭蜜?”
“蜜,也是合香所用之物。香丸、香片、香餅,不少方子都要用蜜來合制。許多單方香材也需要用蜜炮制,若是算起來,蜜,比麝香、桂花,還常用些。”蘭麝笑了笑,她已經(jīng)認定李作塵是終身之伴,此時毫無隱瞞,連自家合香的事兒都往外說。
“哦?是我孤陋寡聞了?!币驗樵谔m麝身后,所以李作塵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帶了幾分崇敬,實際上臉上并沒什么表情。
蘭家靠香料起家,雖然日子過得富貴,但士農(nóng)工商,在李作塵心里,遠不如讀書人家有體面。
說起香,蘭麝心中便多了底氣。她見李作塵已經(jīng)提好字,但并無印章可蓋,就先在心里默默記下這事兒,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偏著頭,笑瞇瞇的問道,“三郎,我合香給你看,好不好?”
“好啊?!崩钭鲏m無可無不可,現(xiàn)在橫豎閑著,隨便做點兒什么,只當打發(fā)時間了。
“三郎喜歡什么香?”蘭麝拿出自己平日里合香用的家伙事兒,她今早見李作塵選了沉香木的簪子,只當人是喜歡,所以現(xiàn)在取過來用的香材,也都是香氣淡雅的。
李作塵一時間回答不出,李府用香也輪不著他,他上哪兒知道去。
但他腦子好用,略一思索,就想到了以前讀書時候偶爾看見的香名。
“蘇內(nèi)翰貧衙香?!?p> “咦?”蘭麝眉頭微皺,不是喜歡沉香的味兒么,怎么選了這個?
但她沒問,站起身去柜子里挑挑揀揀,拿了白檀香、乳香、麝香、玄參這四樣過來,隨后揚聲叫瑞珠去拿蜂蜜。
李作塵心道不好,他面皮微微泛紅,拿起白檀香來,放在鼻前輕嗅。
等蘭麝拿了蜂蜜回來準備制香的時候,李作塵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要說什么。
“麝兒,你可知,這蘇內(nèi)翰,是何人?”
蘭麝還真就知道,賣香的,怎會不知道諸香的典故?其實許多典故來源并不可考,但談買賣的時候都是同樣的套話兒,蘭麝每日跟著蘭夫人,自然精于此道。
但此時她有心成全李作塵的面子,于是搖著頭,假裝不知。
心里有了底氣,李作塵微笑著給蘭麝講了下蘇軾的生平。這些蘭麝知道的不那么詳細,所以托著下巴,也真的聽了進去。
“正因如此,我才喜歡這‘蘇內(nèi)翰貧衙香’?!崩钭鲏m雙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揚,好一派名士風流的模樣。
“那我就給三郎好好的做一料。”蘭麝抿嘴微笑,拿過小鍘刀來,先把白檀香斬成薄片,用蜜拌好,隨后自己去拿了干凈紫砂鍋,把薄片在其中,下面點燃炭爐,又加了些蜜在里面,不住的攪拌。
瑞珠要過來幫忙,蘭麝不許。她鼻尖滲出汗珠,手不停地攪拌著,直到白檀片變成黑褐色,但毫無焦味兒,才用帕子墊著紫砂鍋離火,用銀筷子夾出來,放在托盤里晾。
她平日做慣了這些,所以不覺著有什么。連在一旁伺候的瑞珠都只顧著換了器皿又拿了生絹和酒來,好用來煮乳香。
“姑爺別擔心,小姐每日做熟了的,不會燙手?!币娎钭鲏m在一邊呆呆的看著,臉上還有些心疼的模樣,瑞珠趕忙出聲解釋。
正忙著研磨麝香的蘭麝抬起頭來,安撫的沖李作塵笑了笑。有丫鬟在,她不好意思張嘴叫三郎,只說自己手不怕燙,沒事兒的。
李作塵點了點頭,他勉強沖著蘭麝笑笑,坐到一邊,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
瑞珠怕自家小姐不好意思,努力的低頭憋笑,她打算一會兒就把這事兒告訴金枝她們幾個。姑爺心疼小姐,這可是好事兒。
蘭麝繼續(xù)合香,她心思安穩(wěn)專注,合香時心無旁騖。這點,蘭老夫人最喜歡。
而李作塵此時心里想的可不是蘭麝,是他娘。
冷天用冰水刷洗馬桶,熱天要用開水把馬桶一一燙過。李夫人折磨人的點子花樣翻新,理由也找的冠冕堂皇。
“不這樣,壓不住臭氣。”
李府上下人都明白,李夫人嘴里這臭氣,說的不是馬桶,是聶娘。
今日,還要舍粥。
了緣蹲在地上,腫脹入胡蘿卜一般的手沁在冷水里,用力的搓洗著糙米。
她的手上到處是裂口,口子邊緣翻卷泛白,像嬰兒的小嘴一樣張著,有的露著紅肉,有的,深可見骨。
“哎呦?!庇袀€女尼走過來,伸手撈起一把米,然后又摔回到盆里。
“了緣,你手流血了,怎么不弄干凈再洗米?要知道,咱們這是替佛祖舍粥,血是葷腥之物,怎可染到米里?你心思這么歹毒,這是要害咱們破戒啊!”
“阿彌托佛?!逼溆鄮讉€女尼都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責起了緣來。
“我……”了緣看著自己的手,她難道想這樣么?她也是人,也知道冷,知道疼。
“依我說,你這手總不愈合,也不是辦法?!迸嶂心昙o最大的那個笑的慈眉善目,她自懷里摸出個布包,丟到了緣身上。
了緣感激的說了謝謝又念了聲佛號,她打開布包,可那里面不是藥物,而是針線。
那女尼慈眉善目,雙手合十道,“不如把裂口縫上,說不定,能好的快些?!?p> 棉線穿過針孔,麻利的打了個結。
了緣坐在雪地上,穿針引線,一針一線的縫合著自己手上的裂口。
血點滴落下,她似無知無覺,每縫好了一個,就把手抬到嘴邊,用牙齒咬斷線頭,然后再去縫下一個。
路人走過她身邊,都搖頭咂舌。有幾個信佛的老太太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跪倒她面前,叩起了頭。
“你們拜她做什么?”剛才說了緣要害她們破戒的女尼好奇的問。
“聽說佛祖當年割肉喂鷹,還有那觀音菩薩,不是?;頌槿它c化百姓么?”老太太磕頭不停,“這位師太不怕疼,想必是菩薩下凡,要拜,要拜的?!?p> 女尼愣了愣,有心罵上幾句,又怕失了身份。她恨恨的走回去,用勺子攪動木桶里的熱粥,沒好氣的低聲咒罵。
了緣縫好了左手,略微活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并不影響關節(jié)的靈活度,便再次穿針引線,去縫右手。只是左手操作不夠精細,她身上又冷,手連疼帶僵,針下不準地方,于是每個口子都要比左手多挨上幾針。
“怕不是真瘋了?!迸醾兏`竊私語。
偏巧了緣這時候抬起頭來,沖著她們笑了笑。
剛才氣勢洶洶的女尼們紛紛躲避著她的視線,了緣扯了扯嘴角,低頭繼續(xù)縫合。
手上的疼,不算什么。這點屈辱,也不是不能忍。只要三郎好就行,自己總能有出頭之日。
了緣縫好所有的口子,收攏針線,抬起頭來看了看日頭,又看了看昨日花轎去往蘭府的那條路。
昨日大婚,明日,三郎便該帶著媳婦兒回門了。到時候自己得躲著點兒,可不要被三郎看見,免得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