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讀碩的那天,我遠在大洋彼岸的爸媽炸了鍋。
“你反正都已經嫁人了,怎么還不讀博?”在我爸爸眼里,讀博可以光耀門楣,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學歷高了不容易嫁人——而我顯然已無需擔憂這個問題。更重要的是,讀博第二個學期就可以拿到獎學金,無需再為付學費的壓力發(fā)愁。
“魯西西,還記得你小時候的理想嗎?長大要讀博士,做科學家?”作為一名人民教師,我媽最擅長的就是循循善誘,最崇拜的就是居里夫人。甚至她同意我嫁給皮皮魯,也是因為她覺得皮皮魯會念書做科研,將來可能拿諾貝爾獎的緣故。但她并不知道讀博的才不都是科學家呢。
大人的世界,有時就是那么復雜而又簡單。
所謂認知的局限性。
“Dear Ms. Lu:
親愛的魯西西同學:
The office of International Students at the Graduate Center has been informed that your request for admission to the Doctoral Program for Economics for fall has been approved.
研究生院的國際學生辦公室得悉您的經濟學博士入學申請已被批準。祝賀。
Congratulations.”
在爸媽的輪番轟炸中,我將前前后后讀了不下十幾遍的AD重新疊好放回信封,心中回蕩著末尾那句簡樸不浮夸卻令人心情激蕩的“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 for a moment like this.
卻又不得不告別,就好像必須告別茫茫人海中好不容易遇見卻又真心不適合自己的靈魂伴侶一樣。
有種殘酷的美好。
但撕開文藝的外衣,真相其實是我研究了師兄師姐的去處,覺得自己對他們去的世界銀行IMF什么的毫無興趣。而一時興起和未來同學一起去研究生院旁聽的數學課則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是個美好的夜晚,風大且涼,同行的北大女生既美且酷,在數學課上與教授侃侃而談,我卻被教室里白花花的白熾燈光催了眠。趴在桌上昏昏然掐腿的時候,我預見選了讀博的許多個以后,我也會像此時此刻一樣在數學課、統(tǒng)計課、計量經濟學課中各種被瞌睡蟲附體,痛苦到無法自拔。
“人生苦短,何苦折磨自己?!碧诱n的喵喵對我說,“做人吶,開心最重要?!?p> 所以,我決定認個慫(follow my heart),去讀會計碩士。
“你怎么會想讀會計?”錫橙的媽媽是我在紐約相識的唯一一個白人,對我做的決定也感到扼腕,“會計多無聊?!彼煌俗约菏莻€律師。
“可是,會計是一切商業(yè)的基礎啊?!蔽野凑誔S(個人陳述)里的標準回答說,自己都不覺得信服,“經濟學博士不太好找工作?!?p> 會計和律師,是美國兩大無聊專業(yè)的代名詞。
但律師雖然無聊,好歹是高薪職業(yè),會計總讓人止不住地聯想起出納,好像他們的工作就是面無表情地核對一張又一張的發(fā)票,從抽屜里掏錢出來,一張又一張地數,間或還沾點口水。
“沒有不好找工作的專業(yè),只有不好找工作的人?!卞a橙的媽媽說。
“那也可能沒有無聊的專業(yè),只有無聊的人。”我說,我的逆反心理自青春期以來就未痊愈。
“也是?!彼灰詾槿坏乇硎就?,美國人就是這點好,求同存異。
好在皮皮魯對我在任何事上都沒有任何期待,我做了決定,他便去借錢幫我開財產證明申請簽證。我要去的紐約市立大學以高性價比聞名,對于非居民一個學分也只收500美元。相較于紐約大學或Fordham的一千多刀一個學分,可謂是良心價中的良心價。可即便如此,要讀完60個學分,光學費也需要三萬美元。
而皮皮魯的賬戶里,只躺著可憐的八千多刀。
“皮皮魯,要么我去打工吧?!睘g覽完皮皮魯的銀行賬戶,我說。
“打什么工,你又沒身份。”皮皮魯說。
然而我還是在一個天灰灰的日子從張牙在中國超市帶回來的世界日報里找后面的小廣告——我要是那么聽皮皮魯的話,我可能也就不是魯西西了。我的朋友金晶比我早半年去的芝加哥,在一家餐館找到一份收銀的工作,中午就可以吃大廚做的菜,她說她都已經胖了五斤重。我的手指停留在一家中餐館招啟臺的小廣告上——哪怕不為賺錢,就為了每天能吃頓大廚做的回鍋肉,我也要得到這份工作——皮皮魯和我的廚藝實在是太爛了,我已經吃夠了他燒的紅燒肉和香腸方便面。
“你會托tray嗎?”接電話的人中英文混雜的厲害。
“我會端盤子,什么是tray?”我理直氣壯地回答,心想我家上菜都歸我端,怎么都應該算經驗老手。
那邊噗哧一聲笑了:“不一樣的,是那個大的托盤?!?p> “我一樣可以端啊?!蔽也畈欢嗝靼琢怂f的是什么。
電話那邊笑的更開心:“要一只手托tray的,兩只手端你怎么上菜?”
“我可以把tray擱在桌上啊,”我頓了頓還是改口,“都沒關系,我可以學的?!?p> “哈哈哈哈哈。”對方說,“那你明天上午來法拉盛吧,十點時會有車載你過去,不過晚上下班回來要十一二點了哦。”
出于安全考慮,我終究還是沒有去餐館打工,而是去East Broadway(東百老匯)面試一個翻譯的職位。那也是一個雨天——紐約的雨天出奇的多,我以為美國只有西雅圖才那么多雨呢。從東百老匯的地鐵站出來,我看到被淋濕的店面招牌們在風雨中飄搖,像小時候鎮(zhèn)上的街道,那些店破敗到不知是開的還是關的。當一只濕漉漉的大老鼠麻利地穿過街道溜進下水道時,我在一排更破的紅黑灰磚樓中看到了我的目的地。
我在樓門口收起雨傘,沿著逼仄的樓梯間走上三樓。樓梯上到處是被丟棄的紙張,被水濡濕后又遭人踩踏,黑乎乎黏糊糊,又夾雜著些許白色,愈發(fā)令人作嘔。一個阿姨剛剛吃完飯,正拿著粉紅色的塑料飯盒準備去廁所沖洗,兩只眼角耷拉著,仿佛受盡了人間疾苦。
“您好,請問律師樓怎么走?”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用普通話問她。
她沒回答,只面無表情地用右手繞過脖子朝身后指去,赫然便是我要去面試的那家律師樓的牌子,有點像醫(yī)院的科目招牌。我在房門口捋干傘上的水,敲敲半掩的門,引得門口和屋里一眾稀稀拉拉坐著的人朝我看來,叫我感到些許局促不安。神奇的是,這繁忙的景象只讓我聯想起菜市場或醫(yī)院門診處,全無電視劇中律所該有的高冷感。樓道的盡頭還隱隱約約傳來一股陳年的霉味兒。
“那就這樣,你下周一就來上班吧?!痹趤y糟糟的小房間做完一套莫名其妙的翻譯后,被稱為胡老板的人告訴我,“上班時間9點到5點,一周五天班,薪水一天60塊,做成一個單子的話獎勵100塊。”
盡管我媽說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東西大多是坑,可我畢竟年輕,還是高興得忘乎所以。
飄飄然走下樓梯來到街道上時,大雨像得了眾神號令似地瓢潑而至,將東百老匯整個兒淹沒在白花花的雨幕里。
我撐著已經擋不住雨的傘,踮著腳尖,小心地跳過一汪又一汪的積水。
仿佛孤島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