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上大學的那兩年,姥爺患了不少病癥,深受折磨。加之經(jīng)濟狀況也不好到現(xiàn)在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兩項加起來,在2000年前后一個月不到200塊,即便如此。
上大學后,眼界開闊了,思路也活泛一些。我整理了姥爺?shù)馁Y料,給他曾經(jīng)工作的單位寫了封信,把當前的情況說明了一下。后來,據(jù)說還給姥爺去了電話,表示非常同情,但也無能為力。一年后,姥爺?shù)那闆r日益惡化,我決定到那家單位拜訪求助。那是個周末,巧的是有人值班,還是人事部門的工作人員。我提及姥爺?shù)拿?,提及我寫的信,她居然都知道。她告訴我,姥爺以前是他們?nèi)耸鹿傻墓砷L,后來離職了,具體什么原因不得而知,至于幫助確實沒有相關政策支撐,無能為力。鑒于對方的言辭懇切,同時鑒于對方單位的戒備森嚴,我沒有了幻想,黯然接受現(xiàn)實。
后來,我問母親,姥爺為什么離職了?母親自然不清楚,說曾經(jīng)舅舅還到那個城市上學了,姥爺回來了,舅舅也跟著回來了。
至于原因,何必追究了。
十
離職后的姥爺又回到了農(nóng)村,擔任起了村里的支部書記,他為人親近隨和,從未有什么村官的架子,要不是母親告訴我,實在想不到姥爺還有過村支書這般“顯赫”的頭銜。
對于擔任村支書時的一些事情,母親現(xiàn)在還念念不忘,言談中盡是對姥爺?shù)穆裨埂T缦鹊霓r(nóng)村還是集體所有制,每家每戶的土地、物資都有村大隊進行分配,村支書作為村里最大的領導,在當時監(jiān)督體制尚未健全的情況下,權利自是極大的??墒牵形槌錾淼睦褷攦尚淝屣L,公道正派,每次大隊分配總是把自家放在最后,等別人挑剩了,最后才是自己的。母親說,這個完全沒有必要,無論從哪里說,即使不是最優(yōu)先選擇的,也絕不至于是最后一家。
還有一件事讓母親念念不忘,秋收時候,大隊收獲的糧食都會集中在一處“大場”里晾曬,負責看管的都是大隊的干部,一般大家輪流值班。那個年頭物資缺乏,時常有吃不上飯的時候,母親在姥姥的慫恿下,想在給姥爺送飯的時候讓姥爺額外給個地瓜吃。滿懷期待的母親挎著竹籃剛走到“大場”邊,就被姥爺一聲厲呵給唬在那里了,姥爺說:把飯放在那里,回去吧。母親只得氣呼呼地放下竹籃,扭頭走了,再也不肯給姥爺去送飯了。后來提及此事,姥爺笑呵呵地說,瓜田李下啊,得避嫌。
在農(nóng)村文化中,孩子是用來化解一切問題的有效媒介,其他村干部家的孩子去送飯,順手給個地瓜,那個玉米,都是大家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姥爺?shù)谋芟訉嵲谝矝]太大必要。不過在姥爺?shù)拇謇?,大家稱呼姥爺都以輩分稱呼,提及姥爺時大都稱:俺叔、俺大爺、俺爺爺諸如此類,鮮有人直呼其名,在所指不清時頂多會帶上姓氏,說,張家俺爺……
十一
最后一次和姥爺在山里的草屋相聚,是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
那是一個假期,我和原女友、現(xiàn)妻子一起回老家,特意帶她體驗小時候山居生活。從家里帶了些酒肉,在茅草屋周邊的菜地里挖了些土豆,摘了茄子、黃瓜、西紅柿等應季的蔬菜,還特意帶著女友到泉眼處取了一桶水,從始至終引得她驚艷不已,感覺我從前真是過得神仙日子。
爐灶還是當年姥爺砌的那個泥爐灶,一堆黃泥摻點枯草和成的泥灶用個幾十年都完好無損,每一次柴火在它的爐膛里燃燒,似乎都在加持它的功力,歷久彌堅。小鐵鍋不時冒著熱氣,鍋里的菜品散發(fā)著幼年時代熟悉的氣息,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在歡呼雀躍中,飯菜俱備,不想姥爺居然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姥爺頗有些興奮,說有兩年不來了,聽說你倆來了,還帶著酒和肉,我就拄著拐杖過來了。以姥爺現(xiàn)在的步幅和身體狀況,從家里到山里的小屋最少要走一個小時。我讓姥爺趕緊坐下休息會,姥爺顧不得,拄著拐杖繞著草房轉了一圈,看看這看看那,又扶著拐杖看了看近處的草木、對面的山坡,沒有說話。
吃飯時,姥爺說喝點酒,我倒了一杯啤酒,姥爺喝了半瓶。飯吃的很慢,話說的也不多,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吃口菜,沉默一會。我多是在回味小時候的場景,姥爺估計也在回想之前的時光。吃完飯后,我們一起回來,一路上走得很慢,說了一些小時候的事,女友一驚一乍,倒增添了好些樂趣。
那天,姥爺很高興。
十二
畢業(yè)后,我到外地工作,有時會給姥爺寄點衣服和日用品。母親總會及時把情況告訴我,一是姥爺很高興,二是囑咐我別給他買東西,留著錢自己用。
一次母親專門給我打電話,說姥爺知道我入黨后非常高興,連連說“這孩子有出息”。那段時間,姥爺又患上了白內(nèi)障,我曾聯(lián)系過濟南的醫(yī)院,但終究沒有成行,這個病成了壓垮姥爺?shù)淖詈笠桓静荨?p> 2008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和女友在無錫的項目現(xiàn)場散步,接到母親的電話,哭著告訴我:姥爺走了。
2009年春節(jié),我來到姥爺院子的門口,久久佇立,淚流面面,再也沒有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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