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來幾乎是半癱瘓的狀態(tài)了,疼痛讓他躁郁厭食,整個人形銷骨立暮氣沉沉,便是主家夫婦親來,他也面色無波,像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
直到看見柳枝。
他灰沉沉的眼睛閃了閃,招手道:“孩子,你來——”
一個下人,主家怒氣騰騰作被牽連狀,他卻半點反應(yīng)也無,只是穿過這些憤怒的人群,將后首的柳枝給請到了跟前。
烏壓壓的人填滿了整個狹窄黑暗的屋子,只有開門的時候能通風(fēng)見光,現(xiàn)在那點光源和風(fēng)口也被柳府的人堵住了,柳枝行至跟前,才看清他。
非常瘦,幾乎就能數(shù)清楚身上的骨頭,可憐關(guān)節(jié)骨頭還腫脹變形,在那枯枝一樣的身上像是一個個紅腫的瘤疤,見之便能感知到那非人的折磨。秋意已深,他因為關(guān)節(jié)腫燙一直穿著短衣中褲,合衣半躺在一塊薄薄的木板上,便是床了。
不過四十來歲,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稀疏的頭發(fā)揪成小小的一團(tuán),已經(jīng)花白了。
“秦伯伯~”柳枝愧意深重,看著這個可憐的父親,更是未語淚先流。
“別哭,我說,你聽著,你們都聽著!”枯枝敗葉的殘喘像是被點燃,讓他亮起了無限生機,他聲聲激昂道:“白發(fā)送兒,風(fēng)號日哭,蒼天有眼讓我等來了你們!”
說者有意,聽者更是謹(jǐn)慎,秦二來話音一落,眾人都瞪大了眼睛。
一個癱子,常年纏綿病榻的癱子,像是真言堂上高懸的明鏡,什么都知道!
“小樓跟我說起過你——”這話他壓低了聲音,悄悄的笑了:“你是他苦海里的一盞燈,這孩子的原話,我還說不來呢,每次說起你,我才能看見他笑,不是偽裝于人前的笑,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你‘出事’之后,這孩子便又沉默了,若是我早知你活著,若是我早知……我便是死,也想放這孩子一條生路,一個自由,我這身子,拖累了他啊——”
柳枝似懂非懂,卻不敢把自己捧上神壇,她知道自己斤兩,不值得秦小樓和他的父親如此。
“我不值得他這么做……”柳枝吸了吸鼻子:“我離經(jīng)叛道,害了你們……”
“不!”秦二來聲音一提,拉扯著脖子上的青筋高高凸起:“我的身體我清楚,這個病,已經(jīng)是舊疾難愈,斷無根治的可能。世上哪有返腐生肌的神藥?這個道理我懂,小樓也懂!所以!他是斷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給我尋什么勞什子的靈蛇!是有人!居心叵測的人!拿了我這半癱子做筏子,拿了小樓和我的關(guān)系做筏子!小樓想得一個自由身,秦娘子便許他一個自由身,讓他做了這冤死鬼!”
“秦二來!!”被點名的秦氏怒不可遏,“病瘋了不成?!死了兒子便誰都敢攀咬兩口了?!”
“倒也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顧慮?!”秦二來喝喝笑道:“秦娘子若不怕,便把給我診治的大夫請來,當(dāng)面對峙!只怕,只怕那大夫不是你們尋來的江湖騙子,便是被你們殺人滅口了,我以前也不明白,你們千辛萬苦讓小樓尋一條毒蛇來做什么,今時今日我算是看懂了,不就是想要置玉枝小姐于死地么?一擊不中,后患無窮,倒是真不打算放過一個!”
“秦二來!來人!胡言亂語以下犯上,將他扔出府去——”柳希濟(jì)兩眼噴火:“虧得夫人還念你獨子新喪,又舊疾纏身,拿著例銀養(yǎng)活你,你反倒恩將仇報,可氣可恨!”
柳枝嗤笑一聲,止住了暴跳的柳希濟(jì):“怎么,父親不聽聽女兒怎么說?!”
“說什么?!……”柳希濟(jì)微微頓了一下,瞪眼道:“……你記起來了?!”
“女兒,可不敢忘——”柳枝闔了闔眼,腥紅的一幕幕帶著屈辱和疼痛撲面而來,讓她不可控制的發(fā)抖:“姨娘怎么死的,青杏為何而來,女兒又為何有家不敢回,不應(yīng)該問問我的好母親么?”
柳希濟(jì)臉白了紅,紅了黑,有些怒責(zé)道:“你姨娘怎么死的,這大齊人人都能說上兩句了,你是嫌我的臉丟的不夠?!”
“父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姨娘什么品行,你不知道?!片面之詞,你便不再探究其中真?zhèn)?,一個買來的女子,和一件玩物有什么區(qū)別?!你在乎臉面、自尊,聽柳夫人說出所謂事實,恨不得姨娘以死謝罪的人,恐父親是第一人吧?!”柳枝滿心苦意,說得舌尖都發(fā)澀:“柳夫人掐著我和玉錦的脖子,便是更臟污的罪,姨娘也得認(rèn)呵!”
“無稽之談!”柳希濟(jì)哆嗦著抬手,巴掌欲來,被柳枝掐住了。
“不是將我逐出府了么?還給我擺什么父親的架子?尊你一聲父親,是我的涵養(yǎng),不是給你耍威風(fēng)的!”柳枝看著目瞪口呆的柳希濟(jì),突然可憐又可笑道:“堂堂一個忠明侯,被后宅女子吆五喝六,那姚嬤嬤都能蹦跶到你的臉上,你也真是有夠窩囊!能娶能生不能護(hù),你才是罪魁禍?zhǔn)祝】蓱z祖父光明磊落了一生,被你敗光家業(yè)不說,還被你敗壞了所有的清譽名聲!現(xiàn)在說起老侯爺柳得意,誰還記得那個得意將軍老槍三挑北燕收復(fù)燕州五城的快意?如今說來,只是惹人搖頭發(fā)笑一句三好兒子得意爹!憑什么?!憑什么祖父浴血奮戰(zhàn)得來的家業(yè),要死后被你這樣的人糟蹋鞭笞?!”
三好兒子,一生一個準(zhǔn),妻妾都是子女兼得,大齊不解其玩笑意味的老百姓還有將這個活物當(dāng)做送子娘娘拜的。
“你——”柳希濟(jì)面黑眼紅,那遲遲未落下的巴掌,調(diào)了個方向,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招呼到了秦氏的臉上。
秦氏當(dāng)即被扇倒在地,端莊的菩薩臉即時腫了起來,她難以置信比憤怒來得快:“你……你瘋了?!敢打我?!”
“父親——”柳玉麟尊崇自己的祖父,能和柳枝的一番肺腑共情共感,只是禮數(shù)和血緣讓他沉默又無奈,此時看著柳枝來撕開母親的假面,他的震驚讓身體遲滯,母親倒在地上,父親還欲再動手,他才恍然驚醒,捏住了柳希濟(jì)高高舉起的手臂。
“舊事不提,咱們說說眼前吧——”柳枝避開柳玉麟眼中的痛色,兀自開口道:“死無對證你可以不認(rèn),我活著你當(dāng)我編排非議似乎我也難以辯駁,這樣,我們換一種方式……”
柳枝退到圓一的身邊:“師叔來了沒?”
圓一頷首,柳枝才長舒一口氣:“秦伯伯,既是為小樓討公道,怕是要開棺一驗……”說著又有些不忍。
秦二來瘦削干皺的臉上浮起奇異的光:“真是蒼天有眼!好哇!好哇!”他緊抓著床沿,手臂使了全部力氣拽著自己枯瘦的身子往外磨,一臂寬的距離幾乎是匍匐著摔出來的,柳枝想上前去扶,被他笑著推拒了:“他是我的兒子,我親自來做,當(dāng)是我借著你們的力,給他報了仇!這樣我死也瞑目,不怕去面對他的母親了……”
他說的吃力,坐在地上搖著床板上的搖桿更是力竭,指節(jié)紅腫,其他地方又沒一兩肉,柳枝紅著眼睛退到屋外,大喊了一聲:“張子容!??!”
“沒大沒?。]大沒??!”張子容等了多時,本來等著兄長探了秦小樓的墳地要去掘墓,一身青黑粗布麻衣配著裹頭巾和破布靴,跟個乞丐堆里扒拉出來的人沒兩樣,若不是候府的人都偷偷摸摸的跟來看熱鬧,自己這打扮想從正門進(jìn)還真難。
自作主張的從后門七摸八拐才尋到這里,結(jié)果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如此多余的小心,所以聽到柳枝連名帶姓的呼喚,當(dāng)即就要上前一頓打。
結(jié)果這丫頭眼圈紅紅山雨欲來的模樣,又讓他高高舉起的手輕輕落下,撫在她的腦袋上:“怎么了,氣勢洶洶的來,哭什么?”
哭什么?!哭一個人得有多絕望,才能把獨子的棺槨擱在自己的床板下,病體殘軀是如何做到的,已經(jīng)不可想象了。
“既然說小樓的尸身會爆,我便等著了,說來我能有什么手段,真要爆了,我便隨他一起走,若沒有,便是爬,我也會爬過去找秦娘子給個交待的——”老人推開了棺蓋,紫脹變成了青白,只是個普通的尸身而已。
膽小的已經(jīng)退避三舍了,秦氏難得守不住她的那點驕矜,臉色比棺槨里的人還要難看幾分。
張子容盡職盡責(zé)的一馬當(dāng)先,望聞探一一番,肅容道:“不是褰鼻毒,只是普通的毒鼠藥,藥性強烈,死者毒發(fā)初時口鼻流血,藥性發(fā)作痛苦劇烈掙扎才會有肌體紫脹的反應(yīng)……”他難得唏噓:“死的很痛苦……”
柳枝心中大慟,卻要照顧到更痛苦的秦二來,他將死之人,守著最后一口氣給自己的兒子討公道,卻守來更難以接受的真相,而張子容的后話,更是讓人身心俱裂。
“一條饑餓的褰鼻蛇,是不僅僅咬死活物那么簡單的,它更想的是填飽肚子!”
“填飽了肚子的褰鼻蛇,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攻擊性弱了,把它弄來的周折就不劃算了!”柳枝直起身子來:“說來,我當(dāng)真低估了柳夫人的狠辣了!”
“來的路上,才知道后山闖進(jìn)了一條食人蛇的謠言愈演愈烈有鼻子有眼,偏偏既安居這幾日被流言困擾鮮少出門,所以后山那么大,除了枝丫頭他們?nèi)齻€竟無半個人影,這幾日,派了不少人來盯我們的動靜吧?!”圓一捏了捏拳:“柳夫人?!費盡周折,為了取李閣主的性命?!”
秦氏不知道哪里出了錯,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不是說上山的只有柳枝和她那個小跟班么?為什么會有李徽?!何況李徽身手極佳,怎么會?!
柳希濟(jì)閃身躲開妻子探究的眼神,而這一躲,一直斂聲屏息在他身后的枯瘦白影極快的撲過來,柳枝聽得了那熟悉的匕首扎進(jìn)皮肉的噗呲聲,整個人都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你……”秦氏驚駭?shù)目粗约盒目诘牡侗前讯痰稁缀跞繘]進(jìn)了身體里,她竟不覺得疼痛,只是震驚的瞪著眼前這個人。
“我等不到了,等不到看你罪有應(yīng)得的那一天,公正的裁決也許有,我看不到了……”秦二來喃喃的重復(fù)著,脫力的倒了下去:“看不到,不甘心,還是……還是……還是……”
可他終究比秦氏先閉上了眼,剛剛費力一擊,如回光返照一般,他沒有佝僂,堂堂正正的站著,是一個高大的父親,報了殺子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