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乞丐和尚
柳直倚在破廟左側(cè)一尊神像的腳邊,估摸著是剛補(bǔ)上去的油彩,柳直一抬頭,便看見一張血盆大口。比之夢里安王的森森笑容,柳直只覺得是個消熱降暑的好法子,一想起,便身心透涼。
她一把火將宅子燒了,為此在梅氏的靈前絮叨了半宿才下的決心,收拾的也是梅氏和玉枝的兩件刺繡針腳細(xì)密的小衣,那是她們娘兩互為彼此做的生辰心意,柳直揣著從胡仙詠和青杏身上扒來的碎銀珠翠,駕著胡仙詠雇來的馬車任這馬兒上官道往南,逆著都城的方向直到這破廟落腳。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風(fēng)水,筑有廟堂,卻簡陋寒酸,泥塑的神武大帝缺胳膊少腿很不威嚴(yán),臉上紅白分明的油彩看著很是滑稽。燃著油燈,擺著幾枚皺巴巴的果子,座下有個意思意思的功德香,柳直親眼看著兩個乞丐為了里面零星的銅板打破了腦袋。
“哎?!绷眹@氣,她將那兩件小衣埋在了神武廟的旁邊的密林里,以新女柳枝的身份給梅氏和玉枝立了個“一枝梅”的衣冠冢,本覺得是一次新生,可廟里氣味逼人,新涂的油彩和著幾個乞丐長年累月的汗餿,讓柳枝嘆氣都要屏息。
柳枝作為一個模樣干凈還有馬車的歇腳客很讓人側(cè)目,一身粗布麻衣,一截柳枝釧了個童子發(fā)團(tuán),就是脖子上的傷口醒目,看著像個狠人。
狠人柳枝睡在這破廟最佳位置,天天聞著神武大帝的油彩腳味兒醒來,只用不用張嘴的“嗯”“唔”“哼”待人接物,愈發(fā)顯得像個人物,在破廟呆了兩天,除了新來的乞丐會初初熱絡(luò),貼了冷屁股之后對柳枝都有些敬而遠(yuǎn)之:敬的是柳枝睜眼就會看到一兩枚堪稱新鮮的果子,遠(yuǎn)的是這破廟又小又?jǐn)D柳枝這地兒抻直了躺下去還能連滾三圈。
柳枝不是故作神秘,秦仲給的那一劍是奔著取她性命來的,若不是高手出招收招自如,外加那御用神藥金光渡身,柳枝當(dāng)時便交代了。
青杏有一句話說的沒錯:枝頭鳳凰腳下泥。這張臉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對于這個幼小的軀體來說,更是災(zāi)難。
柳枝闔眼想著自己有些暗淡的處境,卻被一陣鬧哄哄的聲響揉開了眼。
“后山暈倒了一個和尚……”
“來人搭把手——”
“是不是中了暑熱?!”
“先抬進(jìn)來……”
……
柳枝睜眼便是眼前這副奇景: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抬著一個胖和尚踟躕的看著自己,抬著左右腳的兩個小乞丐看著比自己還年幼,勢單力薄搖搖晃晃,見柳枝黑著臉不吭聲,抬左腳的大眼睛乞兒快哭了。
“哥哥……”
柳枝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確定那大眼睛是在喊自己,軟軟嫩嫩的童音,同住一廟兩天,竟沒發(fā)現(xiàn)這小乞兒是個女孩兒。
“放下吧!”柳枝都不用壓嗓,兩天沒開口說話,一張嘴嘶啞得辨不出雌雄。
四個乞丐同舒一口氣,抬右腳的小乞丐戒備的看了柳枝一眼,拉著大眼睛和其他人默契的蹲另一邊去了。
柳枝有些無語,莫不是玉枝的高門貴女氣質(zhì)難掩,她淪落塵泥這些乞丐不由自主地將她當(dāng)成頭頭。
狠角色乞丐頭子柳枝對自己的這個設(shè)定有些滿意,難得舒展了一下眉頭,只是眼睛落到老和尚的胖臉上,惆悵更深了。
她探了探和尚鼻息尚存還很強(qiáng)勁,便毫不客氣的在他人中狠狠一掐,若不是白須遮掩,和尚鼻下的那團(tuán)青紫一定顯眼又滑稽。
“咳咳咳——”胖和尚咳得白眼翻飛,手指好一陣哆嗦才撫上心口給自己順了順氣,瞠著眼道:“你這小兒好大的氣力,要掐死老夫不成?!”
柳枝覺得新鮮,笑著回嘴道:“你這和尚好大的氣性!假的不成?”
“牙尖齒利!”胖和尚一記眼刀,抬手搓了搓疼得發(fā)木的人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別動了,老頭兒,你這是跳崖未遂?”柳枝覺得有道殷切的目光從右邊的乞丐堆里掃過來,她一回頭,那個大眼乞丐妹便怯怯的討好一笑。
“我和猴子哥去后山取水發(fā)現(xiàn)爺爺?shù)?,哥哥……?p> 乞丐妹嘴甜,一句話說得好幾個人通體舒暢,柳枝‘哥哥’難得展顏,鼓勵一笑。
乞丐妹臟兮兮的小臉一紅,旁邊一直戒備柳枝的小乞丐似乎更惱火了,低聲責(zé)備道:“你干嘛一直叫他哥哥?!人家可不愿意搭理你!”
柳枝‘嘁’了一聲,翻了個白眼,從枕著的布包里摸出了一打瓶瓶罐罐,還是從那禽獸游醫(yī)的藥箱里搜摸出來的。
“我可不懂藥理,念經(jīng)的老和尚會識字吧?你看看這些東西可用得?”
胖和尚聞言仿佛受了奇恥大辱,識字?!早十年誰人不識他張子游?!即便是做了游僧,自己圓一的法號也……罷罷罷!和這黃口小兒爭不著!圓一和尚抖了抖胡須,認(rèn)認(rèn)真真的開始分檢那些藥瓶。
只是那瓶瓶罐罐上的右歸丸、縮泉丸,貞武液和金匱腎氣丸大大刺激了圓一和尚的修為,默念二十遍清心咒也阻止不了他越來越紫漲的臉色。若不是體態(tài)和傷病,他幾乎要暴跳而起。
“你這黃口小兒!竟如此!竟如此!”
他又是好一陣嗆咳,柳枝肉眼得見一個人活活氣死的模樣。
未免背上一條人命,還是一個出家人。柳枝死而復(fù)生,對參禪修佛的人多了些敬畏之心,她趕緊給圓一遞上清水,又殷勤擼背順毛,怕他一把年紀(jì)厥過去。
“我這也是撿來的藥箱,還不知道這藥有什么用處,既用不上,我這還有——”柳枝看和尚著實(shí)氣得不輕,又思忖了一下那游醫(yī)的人品,再猜不出來便枉她兩世為人。她自己傷沒好全,那薛景亭給的藥也是緊著脖子抹抹,此時大大方方的遞給那胖和尚,柳枝覺得脖子上的傷口更疼了。
圓一氣得肺疼,看著柳枝從里兜里面慢吞吞的掏出一個考究的瓷瓶來,便知這小東西藏著寶貝呢。
他沒好氣的接過去,揭開瓶塞嗅了嗅,臉色由難看變成了古怪:“這東西你又打哪兒來的?”
“呶,拿命換來的!”柳枝指了指脖子,有氣無力的掀掀眼皮:“反正是好東西,你省著點(diǎn)兒……”
柳枝說的是不清不楚的大實(shí)話,圓一這才看見她頸上有傷,心里更覺得蹊蹺:“你還會功夫?!”
他這聲音不大,廟里的人卻都豎起了耳朵,柳枝有些納悶這話又從何說起,卻見眾人看她那牛逼轟轟五體投地的眼神,她又一陣暗爽,清了清嗓子:“馬馬虎虎吧——”
“嘖,你這小兒,竟還有些本事!”圓一瞇了瞇眼,想著這么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能從那人手中拿到這藥,心情莫名大好:“能打敗他的人可不多,你這馬馬虎虎說得過謙了~”
圓一哼著小曲兒,樂呵呵的給自己上藥,仿佛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肺管子也舒暢了。
柳枝看著他愉快的大面積涂抹,那點(diǎn)騙來的愉悅頓時無形:“喂!你這胖老頭!這么抹是打算讓我葬在這破廟里頭嗎?!一點(diǎn)破皮能不能把它交給時間?”
“再去向他拿啊——”圓一呵呵一笑,嘴上不饒,手卻不知不覺的慢了下來。
柳枝看著胖和尚嘴一開一合像條在歡快吐泡的胖頭魚,心火漸起:“你都知道他是誰了,覺得我還有命回?!”這個胖老頭,在拿到藥開始大變臉便發(fā)現(xiàn)端倪了吧?這幾天的噩夢纏著她一點(diǎn)都不得輕松,無人言說的孤獨(dú)不安和鋪天蓋地的生存壓力,讓柳枝濕了眼眶,這一下,淚便收不住了。
“咦,你這……丫頭怎么還哭上了?!”圓一壓著嗓子,輕輕的說。
摔!他還早就看出自己的身份了,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圓一人活一世,毒舌了一輩子,還沒安慰過人,自柳枝和他拌嘴開始,他便發(fā)現(xiàn)了她的女兒身,只是人家刻意隱藏了身份,又是一個小丫頭,在這世道上飄,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戳破。
“男兒有淚不輕彈,圓一法師剛剛只是逗你玩!”
柳枝怔怔的看著他,心里雖然感激他看破不說破,嘴上卻回了一句:“您有病吧!”
“是呀,我這渾身疼呢~”圓一呵呵笑,將瓷瓶塞好小心的放在了柳枝的手中,找了舒服的地方躺下:“都能在薛景亭這嗜殺的驢腦子手上保住小命了,哪還有事值得哭,你這丫頭,本事大著哩——”
旁人只看著這一老一小一會兒暴躁一會兒樂呵,一會笑一會兒哭,只覺得高僧和高手過招,實(shí)在是精彩紛呈!剛剛一直戒備柳枝的瘦乞丐第一個上前討好:“那個……大哥,您會功夫?!”
“所以?!”柳枝彈了彈袖管,“話說,你多大了???!”
“馬上就十一了大哥!”少年一直抓耳撓腮,柳枝心笑難怪那大眼睛叫他猴子哥呢?!拔夷芨銓W(xué)功夫嗎?”
“不能!”柳枝想:誰來教我,保住狗頭!
“我,我可以劈柴摘果,抓魚摸蝦,孝敬老大!”少年撓頭撓得愈發(fā)兇了。
大眼睛期期艾艾的走過來:“哥哥……猴子哥真的很厲害的,我,我都沒餓過肚子——”
“師門有命,概不外傳,愛莫能助——”柳枝攤了攤手,這么厲害的小跟班,很想擁有啊,她瞇眼一笑,拿出說話本的功力:“不過,跟著我不是不可以,我?guī)煾冈谕庥螝v,待碰上了他老人家,我給你說項(xiàng)?!?p> 胖和尚輕嗤一聲,轉(zhuǎn)過身去打起了鼾。
柳枝有些臉紅:又被這老狐貍看穿了吧?!
有些心虛的接受了兩兄妹的頂禮膜拜,柳枝準(zhǔn)備去打擾一下胖和尚的清修:“那個,大師,我能不能跟你打聽點(diǎn)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