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忠信蘊著怒火,強令小姑娘帶著自己來到了她居住的房間,房間的陳設相當簡單,但是從家具的擺設和裝飾來看,都可以讓人一眼瞧出這里的主人是極其講究整潔的,但是這也更讓沐忠信感到由衷的憤慨,如此窗明幾凈的少女閨房,竟然會有人做出那等茍且之事!
“芷蘭,你且去床鋪里面睡好,今日我來睡外面?!?p> 沐忠信心理年齡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知道捉賊拿贓,捉奸成雙的道理,所以此番先讓芷蘭睡在床鋪內(nèi)側(cè),為的就是讓自己首當其沖,將那個禽獸不如的趙總管當場擒獲!
小姑娘眼底噙著眼淚,欲言又止,甚至還有些擔心害怕,但是在沐忠信由不得任何商量的嚴厲目光下,也不得不乖乖躺好,緊閉的修長睫毛沾染了些許晶瑩的淚光,在沐忠信的注視下輕輕顫動。
他把房門虛掩,又將床沿那扇不厚不薄的棉門簾拉下,從門縫里流進來的銀白月光霎時就消失不見了,瞇了一下眼之后,沐忠信很快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好在小姑娘身子小,這張此時躺了兩個人的小床也并不顯得逼冗,不大的空間之內(nèi)只彌漫著兩人刻意壓抑的呼吸聲和少女的清新體香。
沐忠信不清楚這個時代的昆明能不能被稱作春城,但身上的體感倒確乎是不太寒冷。盡管現(xiàn)在是處在小冰期時期的崇禎十六年的深秋,但只穿了一件夾袍的沐忠信身上不僅不覺得冷,卻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竟有一點輕微的燥熱感。
“吱呀······”
但沒等沐忠信多想,隨著吱呀一聲輕響,一個黑影便已是嫻熟無比的從門縫之間溜了進來,腳步一邊朝著床鋪襲來,嘴里一口濃厚的滇省方言竟還在恬不知恥的開口贊嘆著,
“好丫頭,好丫頭,看來已經(jīng)整治好了,知道自覺給主子我留門了。”
沐忠信捏緊雙拳,強壓住心頭怒火沒有聲張,而另一邊,小姑娘芷蘭已經(jīng)是哽咽著緊張的用左邊小手捏緊了他的小臂,修長的指甲蓋甚至隱隱有些入肉,痛得沐忠信不禁齜牙咧嘴。
“嘿嘿嘿,小丫頭,乖乖躺好,讓主子爺來檢查檢查身體,看看了沒有???”
猥瑣無比的話語聲伴隨著中年男人口中的臭氣朝床榻內(nèi)襲來,沐忠信強行屏住呼吸,兩只鐵拳蓄勢待發(fā)。
“哎呦喂,怎么,還變小了?!”
然而沐忠信還不曾料到,這趙總管是如此如饑似渴,二話不說就朝看不清人影的床帳內(nèi)探進雙爪,兩只該死的咸豬手,竟是出奇的準確抓在了沐忠信的······
“直娘賊!本少爺?shù)谋阋四阋哺艺?!?p> 沐忠信又惱恨又羞燥,二話不說就直接翻身過來,左手將驚慌失措的趙總管雙手扯住,右手那沙包大的拳頭,反倒是順勢就朝著趙總管的豬臉上砸去!
“哎呦,四少爺,您怎么在這?!”
趙總管的肥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上了一拳后,狼狽無比的摔倒在地,然后一手捂著早已腫脹的老高的腮幫子,一邊驚疑的跪在有如怒目金剛般的沐忠信面前,然而下一秒沐忠信卻懶得過多解釋,
“嘿嘿嘿···趙總管,你無端打擾我和芷蘭說悄悄話,還調(diào)戲本少爺我,難道不該打嗎!”
沐忠信故作傻笑,同時不依不饒的邁步上前,就好像是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一般,提起沙包大的拳頭就朝這個衣冠禽獸的臉頰上胡亂揮打過去,嘭嘭嘭的骨肉交鳴之聲伴隨著殺豬般的慘叫,開始讓整個安靜的院落又變得熱鬧起來,不少守夜的小廝都是驚慌的聞聲趕來,但是當他們沖進房間之后,卻又無一不面面相覷,不敢上前阻攔,
只因為正在打人的不是別人,而是沐府的傻子四少爺,即便是攤開沐家人的身份,誰又會不顧死活的去招惹一個正在氣頭上的憨貨?正所謂不怕橫的,就怕憨的,再者這趙總管平日里喜好騷擾屯所里女子的事,眾人也都是心照不宣,敢怒不敢言,眼下有人替他們出氣,高興還來不及呢,又何必強出風頭。
“芷蘭···你這賤婢子,竟敢勾引四少爺上了你的床,你就等著被浸豬籠吧!”
趁沐忠信松手喘口氣的時間,地上,滿身肥肉的漢子冷冷掃向縮在床帳里的芷蘭,那眼神粘在小姑娘身上,就像一只癩蛤蟆不停鼓動著滿是疙瘩的雙眼,讓沐忠信沒來由一陣惡心。
“勾引本少爺?”
聽趙總管倒打一耙,沐忠信倒還真有些啼笑皆非。
“大半夜的,少爺不在自己的房里,反倒出現(xiàn)在你這賤婢的床上,還不是偷人是什么!”
趙總管惡狠狠地喘氣著。
沐忠信大大咧咧的一撇嘴,輕描淡寫道,
“既然是三更半夜,那么趙總管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
難道本少爺要芷蘭和我說幾句悄悄話,還提早去你那里報備過?!”
“哈哈哈······”
四下聞聲當即爆發(fā)出了一陣哄笑,誰都知道趙總管這是在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四少爺出現(xiàn)在這說怪也不怪,一個傻子嘛,半夜還纏著手底下的丫鬟倒也說得過去,任誰也不會想到那種事情上,而一個精明得連莊子里的豬身上有幾根毛的屯所管家,出現(xiàn)在這里就顯得可疑多了。
“咳咳···四少爺,你善謔,善謔,小的這是在例行···查房!
國公爺害怕手底下的下人們把主意打到公子小姐身上,早就吩咐過各方主事,要嚴防死守·····我這也是,秉公執(zhí)守?!?p> 趙總管找到救命稻草,就又繼續(xù)開脫起來。
“崇禎一十五年,芷蘭家欠我屯所加派遼餉一兩三錢,今年,又欠鹽稅一兩二錢,算上其他雜派,總共是四兩六錢!這么大筆款子,她家的幾個窮棒子自然難以拿出,所以把這主意打到少爺你身上來,自然有跡可循·····少爺您,為人···憨厚,可不要被這騷婢子,蠱惑了人心,荒廢了正業(yè),將來惹得國公爺大發(fā)雷霆,以祖宗家法······”
趙總管振振有詞,引經(jīng)據(jù)典,語氣肯定,引得四下小廝心底一派驚呼,
人不要臉,竟還可以做到這般境界。
沐忠信皺眉,積欠?自己剛剛來到這個時代,的確是不知道還有此事,只不過到底是真是假,卻還是不能聽這趙總管的一面之詞。
“趙總管,積欠幾乎屯所里的人家都有,不止是我一家,而且當初您不是都和我爹爹說好了,可以從我的工錢里慢慢扣,怎么現(xiàn)在,又改口了呢?我什么都沒做,您為何就不肯給我們家一條活路出來······”
一旁,芷蘭咬著牙哽咽道。
“賤婢,你管我!?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難不成這木城莊由你說了算,不是爺我說了算?”
趙總管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恨聲說道,芷蘭一時語塞,不管是這“道理”,還是事實,都是滴水不漏,不講“規(guī)矩”的反倒像是自己。
周圍的小廝們也都沉默了,這種事,他們大多無能為力,
趙總管冷哼一聲:“言盡于此,你要是想證明自己沒打四少爺?shù)闹饕?,是清白之身,三天?nèi),必須在我這把積欠全部付清,否則,你這賤婢子就等著浸豬籠吧!”
接著他陰笑著補充道:“你也別想著四少爺能幫你什么忙,他每月,國公爺也就撥幾兩銀子下來,再加上此事事關沐府名聲,祖宗家法,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幫不了你?!?p> 說到這,他更挺直了腰板,相反故作謙卑的對沐忠信道,
“四少爺,等過幾天小的就帶你去看浸豬籠,可熱鬧了,哈哈……”
“呵呵···趙總管,你確定有這些積欠?”
不料,沐忠信卻一反常態(tài),向他猛不丁沉聲問道。
趙總管一愣,有恃無恐的丟過來兩個字:“當然!”
沐忠信頷首,不再說話,這樣的話……,記憶里崇禎一十五年,云南沐府可是發(fā)生過一件大事,剛才經(jīng)過趙總管再次確認,他終于想起來了一件事,一件可以讓他有機會扳倒這個惡棍的大事!
“不就是銀子嗎,三天后,你盡管來拿錢!”
沐忠信認真的擺擺手,好像一切都胸有成竹。
“四少爺,這事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您現(xiàn)在夸下海口,可就等于把這賤婢子的小命全給攥在手心里,是死是活,全看您了!”
“呵呵···三天后,你只管來拿錢。”
沐忠信目光呆滯著傻笑,心道這個趙總管,不是一般的流氓無賴,相反是個人精,居然拿著積欠來倒打一耙,要扳倒這個惡棍,就得打蛇打七寸,一招制敵,而剛好,自己就有這個能耐。
要拿小丫頭浸豬籠?看到時候鹿死誰手!
沐忠信冷笑看著趙總管得意離開,一旁的小姑娘淚眼盈盈,事已至此,她所有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這個“傻子”四少爺身上了。
·················
“一個傻子還能翻天?”
木城莊的總管宅子里,趙德勝臉上青腫未消,目光怨毒。
“趙爺,這個傻乎乎的沐四少爺就是個沒娘疼沒爹愛的庶子,他能有什么辦法?每個月總府發(fā)下的供銀被咱們把持著,他要是敢變賣屯所物件,咱就直接上報國公府,將偷人的事實坐實!礙于名聲,總府里那些老爺們自然也無話可說,等盼來了祖宗家法,整治了這個礙眼的傻子,爺,在木城莊您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趙德勝手下小旗官張生諂媚笑著。
可是他又不禁皺眉:
“可惜了,芷蘭那個賤婢子,您都還沒得及······就真要拉去浸了豬籠?”
趙德勝自鳴得意地看了一眼張生:“三天后,沐四傻那兒指定拿不出積欠,可他對芷蘭那婢子如此鐘意,自然也是舍不得眼睜睜看她浸豬籠!我正好借坡下驢,抓著這把柄,威逼利誘趁勢就將那小妮子辦了?!?p> 他一臉肯定:“吳百戶那邊我也打好招呼了,他那邊會出兩個人手,這兩天死死盯著沐四傻!”
張生拍案叫絕:“還是趙大人功夫深,做事滴水不漏!”
等打發(fā)走張生,趙德勝浮想聯(lián)翩。
“沐四傻到底會怎么干呢?反正只要那事不暴露?嘿嘿,絕不可能……去年不管是衛(wèi)所,還是屯所里的幾個總旗官,都是互相遮掩···他一個傻子能知道什么,嘿嘿·····芷蘭那小身段,嘖嘖,就跟畫上的美人似的,要是能和她睡上一覺,美呦……”
一念至此,趙德勝心中僅存的一絲戒備也徹底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一些齷齪的心思在無限發(fā)酵······
翌日清晨,木城莊屯所宅子里匆匆走出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一路頭也不回的朝著屯中各軍戶家中走去,一路雞鳴狗叫,卻并無半點農(nóng)家的生機勃勃,相反,沿街破落的村落和不停嘆息的黑瘦農(nóng)人,旱裂的有丈把寬的田畝和干涸大半的河流,赤著腳跑來跑去的孩童,衣不蔽體的婦人······這些都反射著這處屯所的荒涼和苦痛。
沐忠信看著這些瘦削的軀體在干涸的田地里艱難刨動著固結(jié)的泥塊,心中悲涼一陣又一陣的翻涌,像木城莊這樣還算膏腴的屯所都是如此情景,那么滇貴兩省中那些貧瘠的邊角之地又當如何?
他此世身為沐家人,自然知道雄峙了滇省兩百年的沐府,府中的一錙一銖何曾不是來自對黎民百姓,特別是地方軍戶的巧取豪奪。
就簡單拿沐忠信所在的木城莊來說,十成百姓中有八成是世襲軍戶,他們祖祖輩輩被上面的軍官壓榨盤剝,被奪取微薄的口糧,替國家征戰(zhàn)的同時還要幫自己的上級種地,服勞役。指揮使,同知,指揮僉事,千戶,百戶,總旗,小旗,軍士,一層一層,層層盤剝,叫人如何喘得過氣來·····
而最終這些民脂民膏匯總過去的終點,自然就是世代鎮(zhèn)守云南,掌握軍政大權(quán)的沐府。
沐家現(xiàn)在的土地面積,至少有一半是兼并的原衛(wèi)所土地,在滇貴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界,特別是近幾十年來大明朝廷的政務重心越來越向北方的建虜傾斜,這種事,沒人能管,也沒人敢管。
沐忠信無奈的笑笑,按照昨晚芷蘭所給的提示,他一路徑直走入屯所的一戶人家之中,沒有敲門,因為這戶人家窮得也根本沒門。
沐忠信進來的很突兀,以至于正圍在轱轆把井邊上吃早飯的一家四口,在看到這位沐府公子竟然沒來由的大駕光臨后,一時間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顫顫巍巍的就要下跪告饒,
“四少爺恕罪,小的···有失遠迎······”
“不必多禮?!?p> 沐忠信沒有上前阻止,只是淡淡揮手,因為他知道此刻過度的講究平等,反而會給這戶人家?guī)砀蟮男睦碡摀?,順其自然,有時候也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
“少爺,一起···吃點?”
身旁正放著半截鋤頭的中年黑瘦漢子看向井旁的粥盤,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旁邊還有兩個衣不蔽體的稚童,正眼巴巴盯著那盤可以透光的稀粥直咽口水。
沐忠信急忙搖了搖頭,“我吃過了?!?p> 頓了頓,他反倒指著那口水井道,
“河邊用水靠大水車,遠離河岸的旱田就是打這樣的井么?”
黑瘦漢子一愣,竟想不到沐忠信這樣的膏粱子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好在這一方面,他還在行,“回四少爺,木城莊大都是這樣,但這樣的井最多五六米深,用轱轆把汲水上來勉強應付下生活用水,不過去灌溉田地的話,還有些吃力。”
沐忠信點了點頭,這倒是番實誠話,這個時代的水井,遠不如后世那種最少十幾二十米的手壓機井取水方便,打上來的水也不是很甘洌清甜,更多的則是口感微苦的巖隙水和熔洞水。
而正如漢子所說,這種手壓井用來澆灌田地十分吃力,要想一天灌溉出幾畝地,就必須要有壯年男子不停的壓動汲水,而要滿足更大規(guī)模的灌溉需求,這種方法就顯得天方夜譚了。
所以此刻在沐忠信看來,要想屯好這木城莊的田,以后就必須開挖更深更大的水井,同時制造出龍骨水車,通過畜力拉動水車,晝夜不停的引水。
而要想重新掌權(quán)木城莊完成這些構(gòu)想,名正言順的扳倒趙德勝,就是沐忠信的第一要務。
想到這,沐忠信不得不鄭重道:
“大伯,水車這事,咱們現(xiàn)在暫且不提,
我今日前來,就是想問——崇禎十五年,趙德勝趙總管是否在木城莊開具過什么納糧單子,以至于讓你家積欠銀兩,不得不把芷蘭這丫頭,送到本少爺府上當丫鬟······”
黑瘦漢子身子猛地一顫,沉默片刻后,竟是雙目蘊淚的重重一點頭,
“趙扒皮,他···他簡直不叫人活了······”
黑瘦漢子嘆息一聲,叫自家女人進屋取來那張契書遞到沐忠信手上,
“這樣的單子,村里幾乎每家都有。”
沐忠信輕嗯一聲,瞇起了眼睛,手上這張紙雖然已經(jīng)被揉得皺皺巴巴,布滿了苦難的皺紋,但上面的屯所火印和總管“趙德勝”的大名,卻依舊是印得清清楚楚,沒掉一點顏色。
沐忠信捏緊契書,冷笑著連連點頭心道:“崇禎十五年……全國大旱后又遇蝗災,逼的崇禎皇帝連下三道罪己詔,同時宣告減免天下賦稅,而滇貴這貧苦之地,更是受特殊照顧的省份,沐府不敢罔負上諭,欺昧恩蠲,自然免除各大衛(wèi)所的賦稅。
而這趙德勝欺吾呆傻,利令智昏擅自征收賦稅中飽私囊,怕手底下這些軍戶有所異議,居然還敢偽造官方契書搪塞眾口,我看你是自尋死路……”
趙德勝,這次整不死你,我就不信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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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t坨坨
第三章和第四章合并了,會盡快恢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