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兩個靜悄悄地繞過了金意宮,一點兒聲響都沒發(fā)出。
蕭沅好發(fā)現(xiàn)蕭乾好像有些惡趣味,王宮就是他家,他在宮里是老大,橫著走都夠了,此刻他卻跟個小賊似的,拉著小女兒專門貼著墻根走,生怕那些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他們。
蕭乾一邊走,一邊指點著路上的景色低聲對蕭沅好道:“……這就是鐘意樓。原先不叫這個名兒,這是咱們燕國大王和王后大婚的地方。孤登基之后,就把這里改了名。孤與你阿母都特別喜歡這座小樓,常在這里下棋讀書?!?p> 拐過鐘意樓,就到了王后孫阿蠻的寢宮——鳳棲梧。
孫阿蠻薨逝之后,蕭乾下令將鳳棲梧封宮,除了他與每日進宮打掃的宮人之外,再無其他人來過。
今日是除夕,鳳棲梧那兩扇朱紅門前也高高挑著兩排八角琉璃宮燈,好似這座宮殿的主人從未離去,正在這道門后等著他們父女二人。
“阿好,你看這琉璃宮燈?!笔捛瑢⑹掋浜门e起來,好讓她看清楚門前的宮燈,“這上面的畫兒都是孤與你阿母所作。你阿母不會作畫,只會在旁搗亂,還愛取笑孤的畫難看。后來孤索性將這些畫都做成了宮燈,日日掛在鳳棲梧中,讓你阿母看了知羞?!?p> 琉璃宮燈在雪夜里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芒,宮燈八面俱是美人圖,畫的都是一個人。
畫中美人或坐或臥,或顰或笑,一舉一動,俱是風(fēng)情。每幅畫的左上角都有四個小字,吾妻阿蠻。
吾妻阿蠻。
蕭沅好低低地念了一遍,她回過頭去看蕭乾,雪花落在他的冠冕袍服上,很快就融化了,水珠順著珠帶滾落臉頰,勾勒出一張棱角分明略帶幾分薄情的男人的臉。
而擁有這張薄情面的,卻偏偏是個癡情郎。
蕭乾放下蕭沅好,癡癡地望著面前的兩扇朱紅門,想推門而入,卻似乎有些膽怯。
他在門前駐足良久,忽地深吸一口氣,頭抵著朱紅門,曲指輕輕叩了叩:“阿蠻,孤帶阿好來看你了?!?p> 蕭沅好又等了一會,腳指頭都凍得發(fā)麻了,蕭乾才一下子推開了兩扇宮門,整個燈火通明的鳳棲梧便完全呈現(xiàn)在蕭沅好的面前。
蕭沅好吃了一驚,這是一個根本無人住、荒廢了幾年的宮殿啊,竟然點這么多燈,真可稱得上亮如白晝,這也太奢侈了吧?
為了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人,真的值得嗎?
蕭乾仿若看透了蕭沅好的心思,他捏捏蕭沅好的小手,道:“你阿母未曾嫁與孤的時候,在閨中是個嬌嬌女,吃穿住行,都要最精致最好的。后來跟隨孤去了云州,倒是學(xué)會了節(jié)儉度日。鳳棲梧中多點一盞燈都不行??墒恰?p> 他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可是孤知道,她最怕黑。孤……孤只不過是在除夕夜把這鳳棲梧照亮,讓阿蠻不必懼怕。阿好,你放心,孤不是個昏君,你阿母也不是妖后。平日里,這鳳棲梧只有正殿是點著燈的?!?p> 蕭沅好暗自翻了個白眼,平日里也不該點燈!多浪費啊!
鳳棲梧的陳設(shè)還保留著孫阿蠻生前的樣子,甚至梳妝臺的一把木梳子上還纏繞著幾根青絲。
這座已經(jīng)空了幾年的宮殿,絲毫感受不到寂寥,一切一切,都仿佛這里的主人從未離去,一回頭,就能見到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持一卷書認真看著,眉梢眼角一片安詳。
蕭乾拉著蕭沅好,指著床前一個精致的小搖籃,笑道:“這是你舅父做的搖籃,你看?!?p> 他俯身拾起搖籃里一件還未完工的小衣裳,道:“這是你阿母親手做的,這里再繡上小兔子的右耳,就做得了?!?p> 小衣裳的衣袖處各繡了一只小兔子,右邊的卻只有一只左耳,看起來可笑又可憐。
蕭沅好摸了摸只有一只耳朵的小兔子,不由得笑了??磥韺O阿蠻不僅不會畫畫,就連刺繡也不會。這小兔子被她繡得奇奇怪怪的,針腳也不平整細膩。
“你阿母為你做了許多小衣裳?!笔捛恢笁堑囊粋€紅木大箱子,“里頭全是。孤常笑她,繡得又不好看,何必勞神費力?你阿母卻說,兒不嫌母丑,好不好看也是她這個做阿母的親手縫制的?!?p> 蕭沅好的鼻子忽然有些發(fā)堵,她對孫阿蠻毫無感情可言,但這具身體與孫阿蠻天生的血脈聯(lián)系,還是讓她很想哭。
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媽媽把所有能給的最好的都給了她,她一走,不知道媽媽會傷心難過成什么樣子。
若是孫阿蠻還活著,想來會對她疼到骨子里去,哪怕她永遠是個小傻子,也絕不會嫌棄她的。
鳳棲梧里生了地龍,溫暖如春,蕭乾動手脫了外袍,又為蕭沅好脫去了冠冕袍服。
他像個尋常父親一般,抱著小女兒坐上了臨窗大炕,面前的炕桌上擺放著一套文房四寶,有幾張紙還寫了字。
蕭乾一臉興奮:“阿好,孤教你寫字?!?p> 蕭沅好差點絕倒!老爹,今天過年?。?p> 這一晚,蕭沅好也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反正寫了幾個字,她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等她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
蘇蘇扶她起來,笑道:“殿下起得真早,婢子還以為要費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叫醒殿下呢?!?p> 蕭沅好全身酸痛,頭沉得很,鼻子也堵住了,一說話,嗓子跟被刀子拉過似的疼:“這是哪兒???”
閑閑蹦過來,一臉興奮,趴在蕭沅好床前嘰嘰喳喳的:“這是金意宮!殿下,你昨天和大王睡在龍榻上!”
蕭沅好怎么覺得閑閑這話聽著這么別扭呢,她還是個小蘿莉,和自己的親爹睡一張床上應(yīng)該也沒什么事兒吧?
蘇蘇指揮著幾個小丫頭幫蕭沅好更衣,蕭沅好卻覺得頭重腳輕,想來是昨晚著涼了。
“蘇蘇姐姐,”她以手扶額,“幫我煮一碗姜湯來吧,多加點紅糖。”
蘇蘇也看出蕭沅好的臉色不對,她一摸蕭沅好的額頭,便面色凝重起來:“殿下似乎發(fā)起熱來了,婢子這就去請?zhí)K侍醫(yī)過來。”
“不能去!”蕭沅好一把抓住了蘇蘇的手。
今天是元旦,一大早,她就要隨著蕭乾祭祀天地祖宗,還要接受百官朝賀,面見內(nèi)外命婦,晚上還要坐在蕭乾身邊,與群臣共宴。
她不能在今天病倒,否則,一來會失去鞏固嫡公主地位的機會,二來,會讓有心人從中作梗,對她不利。
蕭沅好不過是個四歲多的小蘿莉,一夜之間不再癡傻,且說起話來口齒伶俐,條理清晰,一點兒都不像是個小女孩,更遑論四歲能言詩……蕭沅好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小孩子就是個十足十的小妖孽,外頭的人有這樣想法的不在少數(shù)。
而今日,若是作為嫡公主的蕭沅好卻因病不能出現(xiàn),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會借題發(fā)揮,只用“慧極必傷”四個字,就能讓蕭沅好這個嫡公主回復(fù)到從前可有可無的狀態(tài)。
“蘇蘇姐姐,你親自去煮姜湯,不要讓人知道我生病。若是有人問起你,你只說是閑閑生病了?!?p> 閑閑吐了吐舌頭:“為什么是婢子???殿下,大年初一頭一天,你就詛咒婢子,不好吧?”
蕭沅好嚴(yán)肅起來:“就你話多!你管好自己的嘴巴,萬一我生病的事情讓別人知道了,我就唯你是問!”
蘇蘇動作很快,趕在蕭沅好梳妝打扮停當(dāng)?shù)臅r候送來了一碗濃濃的姜湯。蕭沅好忍著厭惡,捏著鼻子灌了下去,身上頓時熱乎乎的,舒服了不少。
她在臉上強擠出幾絲笑容來,先去給蕭乾和徐太后請安。
萬福宮里頭又如昨日一般,擠了烏壓壓一群人,徐太后今日做了個散財童子,一群小輩人人都得了個小小的螺鈿紅木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道里頭裝了些什么。
蕭沅好最小,不僅收到了大人們給的壓歲禮,哥哥姐姐們也都給她準(zhǔn)備了禮物。
這里頭最讓蕭沅好喜歡的是一把匕首,就是昨日蕭乾藏在靴子里的那把。
匕首很短,也很輕,刀鞘是純金打造,鑲嵌了各色寶石,五彩奪目,繽紛絢麗,一看,便知這匕首價值不菲,是——只適合做裝飾用的,華而不實。
因此也沒人注意這匕首,但蕭沅好卻清楚,這絢麗奪目的刀鞘內(nèi),藏著怎樣一把鋒利的匕首。
“我就知道你這小丫頭喜歡這種東西?!比邮掕b實冷哼了一聲,他下巴一努,十分高傲地道,“我送了你一張彈弓,你以后可別再學(xué)狗咬人了。”
蕭沅好十分驚訝,她是真的沒想到蕭鑒實也會送她東西。
她忙讓抱著一堆禮物的楚楚找出蕭鑒實送的壓歲禮。
這是一張純金打造的彈弓,與蕭沅好理解的那種后世小孩兒用來打鳥的彈弓不同,這種彈弓是古代文人雅士最喜歡拿來彰顯格調(diào)的東西。
蕭沅好曾經(jīng)在故宮博物館看到過元代趙雍的《挾彈游騎圖》,里頭騎馬的烏帽朱衣士人就是拿著這樣一把彈弓。
但蕭鑒實送給蕭沅好的顯然要精致奢華得多了。
除了彈弓本身是用純金打造之外,弓弦上用來裝彈子的彈囊竟然是一顆鏤空的紅寶石,而滿滿一袋子彈子也都是純金打磨成的小珠子。
蕭沅好嘖嘖舌,王孫公子就是不一樣,用來打人的東西都做得這么金貴。也不知道被打的那人知道自己是被純金彈子打中的,會是個什么心情,會不會匍匐在地,大笑道,來呀,來打我啊!用金子打我?。?p> “你接了我的禮,難道一句道謝的話也沒有么?”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蕭沅好忙從天馬行空的腦洞劇場抽身而出,給蕭鑒實行了個福禮,甜甜地笑道:“阿好多謝三哥哥大禮,祝三哥哥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p> 她笑得太甜,讓蕭鑒實都愣了一下,才倨傲地抬起了下巴,冷哼了一聲:“好好讀書,好好練字!”
蕭沅好吃了一驚,蕭鑒實怎么也關(guān)心起她的學(xué)業(yè)來?
大公子蕭鑒寧笑著摸了摸蕭沅好的小腦袋:“你三哥哥一大早出宮逛了一圈兒,人人都說他的小十妹是文曲星下凡呢,他心里可得意了。”
原來如此,蕭沅好不由得彎起了嘴角,再怎么兇惡不講理,骨子里也還是個可愛的少年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