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之于你
燥熱又潮濕的空氣,窗外聒噪的蟬鳴,遠處翻滾的熱浪,殿里涌著涼氣,無殤握著筆,寫著寫著便因困意趴在了桌子上。
公主府房屋構(gòu)造是冬暖夏涼,無殤覺得她困意來襲是因為開著窗熱氣跑了進來,這樣的解釋倒像極了夏幽。并非是她無賴,臨近一模,她不分晝夜地寫著秦暮離給她送來的題,有時用著膳都能被困意打斷。
越是接近終考越是難熬,各種各樣的題型,高難度的琴譜棋譜以及新型劍法……她忙的累了,就將棋盤上的棋子全都扔到樓下,琴譜棋譜撕得粉碎,有時會把琴砸的稀巴爛。
丫頭們靜靜看著不吭聲任著她將一切搞的亂七八糟。她煩了,悶了,折枝荷葉,在雨中站著,遠遠看著,會感覺她神經(jīng)兮兮的。淋了雨后,她甩甩頭跑進書屋,拿起筆作畫,畫的一塌糊涂也覺得無所謂。有時爬到屋頂呆呆地望著星星,想跟誰說說自己有點累,卻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一個人。
才驚覺,漫漫長夜,漫漫長路,她自己已經(jīng)走了那么久了。
她醒來時,書桌旁趴了一個人,卷長的睫毛,靜若嬰孩般的柔嫩乖巧。她起身的動作很輕,繞到那人面前貓著身子半蹲著。玄靛走過來,正要喵喵叫,她一擺手,玄靛就不情愿地離開了。
她盯著深深的睡顏,覺得過了很長時間。待深深慢慢睜開眼時,她不受控制地對著他笑了起來。漾起的小酒窩里盛了這個夏末的溫柔。
深深也笑,耳朵紅了一點,坐起身子用手語說:“來時你便睡了,我等著等著有些困,就跟著你睡了起來。有沒有擾到你?”
“沒有?!睙o殤搖頭,“你來找我,有何事?”
“倒也沒什么事?!彼酒穑熬椭皇窍雭砜纯茨??!?p> 他說完,放下手,低著頭,一綹白發(fā)垂到胸前,微抿的嘴角,有嬌羞,有溫柔。
無殤笑起,道:“這樣啊,那,我好看嗎?”
得意張揚的笑,流氓地痞的語氣。
他重重點頭,無殤歪著頭用手指點點他的胳膊,道:“你也好看,比我好看?!?p> 他接不上話,沉思許久,沖她伸出手。見他伸手,無殤也將手伸了出來,緊接著,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握她手的一瞬間,時間和空間轉(zhuǎn)換,晝變夜,書屋變荒草野外。
黑夜里,荒草叢中亮起了點點星光,是螢火蟲。她再看深深,深深一手握著她的手,另一手提著一盞燈籠。
“這是……”她臉上映著螢火蟲的光,有疑問和驚訝。
深深不語,拉著她向一個方向走去。她被牽著,一步一步行在草叢里,瑩白的衣衫上飄著螢火蟲,燈籠里燃著火光,一路的沉默,她卻覺得內(nèi)心的焦灼一掃而空。
她望著前面那個人飄動的白發(fā),有即將失去的難過感,也有獲得一切的滿足感。草叢里飛起螢火蟲,星星點點,裝滿了天空,她不同他說話,他也靜靜的,這樣沉默的場景異常美妙。
螢火蟲扇動著翅膀,繁星不說話,彎月微亮的光照在草上,她涼涼的聲音響起:“我聽說有個地方叫云水謠,無論四季,只要天暗下來,就會有很多螢火蟲?!?p> 有慢慢踩過枯草發(fā)出的聲音,她側(cè)著腦袋盯著他手里的燈籠。
深深側(cè)過頭,沖她點點頭。
“聽說,那也是仙境,你可曾去過?”她問。
無論四季,天暗下來,還會有光。他忘不了那個地方。
深深搖頭,表示自己未去過那地方很是遺憾。
“那……”她想去。
她承認自己很貪心,書中出現(xiàn)過的山河她都想親眼去看看,想騎馬浪跡天涯,也想尋個秀美的山去隱居,想去草原打滾,也想爬到巨樹上睡個飽飽的覺。不過,這些怕是都要成為“此生未完成”了。
貪婪的人,渴望的越多,神越難幫你實現(xiàn)啊。
“那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睙o殤抿嘴說道,她知道她去不了,“一定要多看幾眼,就當是幫我看的?!?p> 她沒有得到他的回答,說完這句話后,她想起了那日夏至的事,便很快將這個事給拋到腦后了。
她停住腳步看著他的側(cè)臉,“你那天吹的曲子很好聽,也是配合著我彈的琴所奏的,我彈的漫不經(jīng)心,你的參與,卻將我那亂七八糟的曲子拯救了過來?!?p> 她將手抽回來,一步一步移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說道:“我想為那曲子填個詞,等填好,我拿給你看。不過,我能力有限,若是不好的話,你莫要笑我?!?p> 深深點頭,無殤又問:“對了,你,帶我來這,是要做什么?”
深深欲回答,她卻一臉猥瑣的笑,道:“這荒郊野嶺的,你該不會是要……對我做什么吧?孤男寡女的,你又是個萬年狐仙,我一個弱女子,到時候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可該如何是好啊~”她走近他,伸出手,用手指頭點他的胳膊,笑的比流氓還要無賴。
看這情形,怕到時候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是深深才對吧。
深深握住她的手指頭,很緊張,又很無辜地望著她,不知道該怎樣反駁。目光在她身上落著,有話語解釋,卻沒去解釋,于是順手握住她的手,快速拉過她將她摟在懷里。
無殤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被他緊緊抱著了。她粲然一笑,道:“我于清明節(jié)遇見的你,這是你第二次抱我。你過不久就會離開我,可我以后是要嫁人的啊。你初見我就拉我手,后來也總拉我手,還動不動就含情脈脈地盯著我,這讓我未來夫婿情何以堪?”
她感到他在慢慢松開她。她皺皺鼻子,兩手用力抱住他,“如果我能活到擁有夫婿的年齡的話,我嫁人那天,你可一定要回來看看我,據(jù)說,姑娘嫁人那天,是最漂亮的。”
螢火的光,一點一點,偶會有種錯覺,以為那是鈴鐺聲的形狀。
“你知道你之于我,是什么嗎?”她把頭埋在他胸前,無聲地說了幾個字,“你猜我說的什么?”她問。
深深附在她耳邊,開口,用同樣的無聲回答她。
風掠荒草的聲,暗夜融星光的靜。
可是她好像聽到了他的回答。
她好像真的聽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那……我之于你呢?”她比較在意他這個回答。
深深低頭輕吻了一下她額心的赤印,那赤印亮起了白光,他伸手摸摸那赤印,光便立刻消失。
“哦~這樣啊?!彼砷_他,了解他的意思,語氣變得輕快。末了,緩緩神,她還沒有從他口中得知來此地到底有何事,便問:“不扯了,你帶我來這,是要做什么?”
深深將手中的燈籠遞給她,揚手指了一個方向。她提著燈籠朝那個方向看去,荒草叢被一陣風開辟了一條小徑,小徑的盡頭突生一棵巨樹,根系發(fā)達,長長的藤蔓,螢火蟲圍繞著巨樹飛行,漫天流螢,如夢似幻。
她被那景吸引住了,提著燈籠向前走了幾步。
“你去玩,我在這等你?!鄙钌铍S她走幾步對她說。
“我一個人玩有什么意思?!彼呁白哌吇仡^對他說,走幾步就轉(zhuǎn)過身倒著走,道:“快,過來。”她沖他勾勾手。
他搖搖頭,她輕哼一聲,轉(zhuǎn)過身提著燈籠繼續(xù)朝那棵樹走去。
“三,二……”她聲音提高幾個度。在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后,她輕輕笑起,那一刻所有的疲憊勞累焦慮,被一掃而空,關(guān)于因一模產(chǎn)生的煩憂也消散的一干二凈。身邊有個可以傾述勞累的人了,那人卻讓自己變得毫無勞累可言,矛盾,不過她很享受。
她將一只手伸出來,很快的,身后那個人將她的手握住。她把燈籠吹熄,隨意地扔在一旁,喊了聲一,拉起深深快速地朝那樹跑去。她跑的很快,跑著跑著笑了起來,不再糾結(jié)她到底是誰,不再憂慮誰會從她身邊離去,不再呆愣地一個人,不再孤單地一個人。
“深深!”她望著不遠處地樹大喊,“我!”
她全部的字句,只有他聽到。
被吹熄的燈籠里跑出一大團螢火蟲,緩緩地,它們?nèi)谌脒M暗夜里。
季夏三月未至,草未腐,月不涼,星有光,他送她的螢火,她很喜歡。
秦暮離見無殤出現(xiàn)在公主府時,距他等她已經(jīng)有一個半時辰了。
“殿下去哪了?”他站在庭院門口問她。
無殤靠近他時,嗅到了微弱的血腥味。
她沒在意,繞過他走進庭院道:“不太清楚?!彼f的是實話,她的確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秦暮離慢悠悠道:“殿下可還記得曾對秦某許過的承諾?”
無殤停住,手扶著海棠樹轉(zhuǎn)過身道:“不記得了。不過你要是想給我什么懲罰,我不介意?!彼袢招那楹?,凡事不想計較太多。
“殿下認錯的態(tài)度真是惡劣?!鼻啬弘x冷笑。
無殤挑眉,他從哪里看出她認錯了?
話鋒一轉(zhuǎn),秦暮離手上出現(xiàn)一摞書還有一些物什,無殤盯著那些東西覺得莫名眼熟。
“在下在殿下的書屋以及寢殿里找到了這些東西,還有幾個月就要終考了,這些話本子還有仙靈玩物不適合出現(xiàn)在殿下眼里?!彼兆∈郑切〇|西便消失在無殤眼前。
“時間不早了,殿下去歇息吧?!鼻啬弘x微微彎腰致意,在無殤眼里漸升怒意前邁步離開。
“我允許你動我東西了嗎?”她的手慢慢從海棠樹上滑落,“嗯?秦大人?”
冷冷的聲音,聽著有些瘆人。
秦暮離沒有理會她,忍了忍身上的傷痛,離開步子邁得比以往要大。穿過繁花和長亭后,發(fā)現(xiàn)她跟了上來,他便道:“殿下自是沒允許,可殿下的允許與否和在下的行為并無關(guān)聯(lián)?!?p> “把東西還我,算我們扯平了?!彼膊皇窍胍啬切〇|西去,只是莫名想爭一口氣。
“殿下這次可沒理由跟在下談‘扯平’?!?p> 無殤走近他道:“我并不想因此事壞了你我二人和諧許久的氛圍。”
秦暮離退一步道:“在下也不想,可是殿下不乖,在下別無他法?!?p> 無殤冷呵,道:“別無他法?秦大人可真是謙虛了?!彼焓?,朝他又走近幾步,“秦大人,我不想惹事的,但如果你逼我……”
那她就沒辦法了,她本來可以不在意這件事來著,但看秦暮離又是副不依不饒的態(tài)度,她只能不客氣。秦暮離往后退,她步步逼近,將他逼到池塘旁時,她雙手朝他的身體推去。秦暮離反應(yīng)得快,一側(cè)身躲過了。但無殤卻因推的力氣過大,身體朝池塘沖去。一瞬間秦暮離急了,前去抓她的手,剛碰到她的手,身體像是被電擊般難受。他大喊了聲無殤,眼睜睜地看她落入池塘里。
秦暮離雖懊悔不已,面上卻是變成一副平靜的表情。
池子的邊緣,水沒有太深,不過想爬出來卻是有點難度。無殤試了幾次爬不出來,想到她掉水之前秦暮離對自己的呼喚,便道:“明明舍不得,為何還裝作狠心的樣子?”
她次次都看得出他對自己的擔心緊張,次次都能體會到他的不忍和不舍。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既然不忍,就不要對她那么不客氣??!
“秦大人到底想隱藏什么?您那對我忽冷忽熱的態(tài)度,讓我很不爽的。如果心疼我,就麻煩您不要無事生非,我是覺得生活太平靜了不太好,但我并沒有覺得整天過得驚天動地就是有價值了?!彼凉裰碜诱驹诔靥晾镏币曀拔矣绣e的話,你直接下懲罰就行了,不要找各種理由刁難我可好?答應(yīng)成陌路的是你,打破和諧的還是你,你厭惡我就不要見我,何必變著法兒地整我?”
她衣服和頭發(fā)都滴著水,待久了是會染風寒的。秦暮離想拉她出來,走一步,扯動了身上的傷口,咬咬牙,狠心道:“看來殿下并無悔意,甚至覺得在水里待著很舒服。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p> 在秦暮離說了這話后,無殤立刻將他叫住。在秦暮離轉(zhuǎn)過身子之前,無殤才想起自己是可以出來的,這樣的高度飛身而起實在太容易了。她本要在這次想問清楚秦暮離一直以來到底持著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在聽了后來的話后,她便換了想法。
“心疼?殿下想多了,像殿下這種從小錦衣玉食,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整天斗雞走狗不敬長輩不仁不義的人,在下是不會心疼的?!彼恼Z速有些快是因為怕自己的謊說的太假,“窮奢極欲,自以為是,殿下覺得這樣的人值得心疼嗎?”
無殤沉默了,在他眼中,原來自己和紈绔子弟沒什么區(qū)別。
“殿下不說話是默認了嗎?是啊,那樣自私又喜歡無理取鬧的人,那樣無情無義的人,誰若是心疼了,真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彼杂X說的太傷人了,于是認真觀察她的表情。出乎他的預(yù)料,她素來淡漠的臉沒什么變化,慢慢的,那淡漠甚至逐漸變成歉意。
“是我錯了?!彼拖骂^,滿滿的歉意。
真是,難得。秦暮離滿是驚訝。
“秦大人能原諒我嗎?”她抬頭望他,眼里滿是抱歉和悔意。濕透的衣衫,頭發(fā)還在不停滴著水,月光下的她削瘦無比,他看著這樣的她更心疼了。對于剛才他說的話,他后悔無比,怕是以后她更討厭他了。
秦暮離走近她,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道:“能從殿下口中聽到這些話,實在難得?!?p> 他語氣軟了下來,無殤知道他相信了她的表演。
“水里很冷。”她應(yīng)景地吸吸鼻子,并伸出了手。秦暮離見她伸出了手,有些猶豫。無殤感覺到他可能會拒絕,便又道:“拉我上來吧,我有些不舒服,使不了法力。”
“哪里不舒服?”他聽她說不舒服,便急急問起。
“頭有些痛,有些暈?!彼櫚櫭迹毼⒌膭幼鞲C實她現(xiàn)在有些難受。
他快步走向她,握住她的手。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全身上下涌動著疼痛,四肢仿若有毒蟲穿爬過,傷口全數(shù)裂開,身子支撐不住,他有些握不住她的手了。他忍著痛低頭看她,想拼盡力拉她上來,卻看到她本來歉意的臉上滑過狡黠的笑。他感覺自己的手被她緊緊抓住,身子向池塘傾斜,他暗叫一聲不好,想要掙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毫無力氣。
高難度的過肩摔,伴隨著一聲巨響無殤飛身而起,而后飄然落地。她心情倍爽,頭也不回地折回了寢殿。
事實是,她從池塘飛出來之后便逃也似的跑開了。她能力不及秦暮離,若是她被他抓住了,她可能會被他狠狠整一頓。夜黑風高,反正沒人看到她這倉皇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