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生死（五）（4.1k）

　　黑山地處襄城和武安的交界，接連太行山脈，雖然算不上什么險峻的奇峰，但山體極大，地形復雜，近百人的山賊在此藏匿大半年之久，兩地郡守都拿他們沒有什么辦法，因而當君羨帶著方云柔自投羅網(wǎng)一般闖進山后，黑山的山賊們同樣難以在第一時間就將他們找出來。

　　半山上，某個隱秘的山洞里。

　　君羨裸著上半身，少女跪坐在他身后，正強忍著淚意，為他清洗那十余道或深或淺的傷口。

　　感受到背上傳來的涼意以及陣陣撕裂般的痛感，他反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種感覺……真的很熟悉啊。

　　前世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也曾經(jīng)有過很多次被逼入絕境，對手有時是數(shù)十上百的、持著重型熱武器的雇傭兵，有時是詭異莫測的異能者隊伍，甚至還可能是某種非人的生物等等。

　　在那些時候，自己都是如孤狼一般潛伏起來，伺機反戈也好，逃走也好，孑然一身，不像現(xiàn)在，身后多了個小拖油瓶，也多了個牽掛。

　　以前的幾位教官總說，牽掛是他們這些人執(zhí)行任務(wù)最大的阻礙，因為有了牽掛就有了畏懼，就會怕死，沒有辦法發(fā)揮出十二分的力量。現(xiàn)在看來……也許是吧。

　　可是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啊。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握住少女顫抖的小手，輕聲道：“讓我自己來吧?！?p>　　其實他身上的傷大部分都只是輕傷，不過為了降低對方防備而故意為之，只有手臂中的那一箭，箭頭深深地刺進了骨頭里，在將之取出來之前，左手算是暫時廢了。

　　少女看著他血肉模糊的左臂，小臉已經(jīng)變得異常蒼白，但還是緊咬著下唇搖了搖頭，撕下一角裙布，沾了些清水，溫柔地為他擦拭了起來。

　　君羨大概能猜到她是想努力為自己做些什么，所以只是又笑了笑，沒有繼續(xù)勸阻。

　　他取出一些草藥，塞進嘴里嚼爛，然后抓起身旁被磨得鋒利的石片，簡單地在火堆上烤了烤，消過毒后，直接用它切割臂上的傷口。

　　劇痛讓他的身體忍不住顫了顫，然而他的右手始終很平穩(wěn)，宛如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醫(yī)生，避過某些重要的血管，輕易切開層層纖維，找到了那枚斷在骨里的箭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之拔了出來。

　　關(guān)云長刮骨療傷也不過如此吧……

　　他這樣自嘲地想了想，將口中稀爛的草藥吐到傷口上，少女連忙輕柔地將藥均勻涂開，眼圈通紅，努力地抿著嘴……最終還是忍不住小聲地哭了起來。

　　“怎么了？”

　　他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以為她是被猙獰的傷口嚇著了，小心翼翼地道：“……還是我自己來吧？”

　　少女搖了搖頭，雙手從身后環(huán)過他的腰，將小臉貼在他的背上，溫柔地抱著他，哽咽問道：“……很疼吧？”

　　君羨微微松了口氣，輕笑道：“古有關(guān)二爺刮骨療傷，今天李君羨石片取箭……如果有人將今天的故事寫成話本，我們大概是要名留青史了。”

　　然而她根本就笑不出來，只是柔柔地攬著他，過了很久，才問道：“……夫君，你為什么要來救我？”

　　居然還在糾結(jié)這種問題……

　　君羨忍不住伸手想敲一敲她的小腦袋，想了想，又不太舍得，只好輕輕地摸了摸，說道：“因為你在這里……”

　　“……你是我拼了命治病才討回來的老婆，現(xiàn)在居然想反悔了，一聲不吭就想跑，方小朋友我跟你講，天底下可沒有這么好的事?！?p>　　“等離開這里以后，我要你償還我的救命之恩，要和我拜堂，和我行禮……唔，之后還要給我生小娃娃，最好是兩個，或者以上……”

　　“其實我更喜歡女孩子一些，但是你們古人這么刻板，不生男孩我又怕你難過，所以只好是兩個嘍……多些，多些也行吧，反正你們方家有錢，都養(yǎng)得起……”

　　“……”

　　他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說著些怪話，少女安安靜靜聽著，眼淚不自覺又流了下，緊緊地抱著他，哭道：“好……等出去之后，我們就拜堂成親……還要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小女孩，小男孩……”

　　君羨又笑著摸了摸她的臉，那些話明明只是為了開解她而隨口說的，但是在忽然間也覺得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這就是牽掛的力量啊。

　　……

　　夜幕降下。

　　黑上層層疊疊的密林之中，佇立著一座寬闊的城寨：瞭望用的哨塔，馬場，校場……應有盡有，別說是區(qū)區(qū)百人，恐怕連千人都可以輕易裝下。

　　主議事大廳中。

　　王先生坐于上首，兩側(cè)分別是少寨主和一個身材粗狀的中年，也就是黑山響馬的老寨主。

　　他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水，問道：“都安排下去了嗎？”

　　老寨主看了眼虛弱的少寨主，點了點頭：“已經(jīng)布置好了，山下駐守了二十多位弟兄，既然他受了不輕的傷，又帶著個小姑娘，不可能沖得過去。”

　　王先生想了想，吩咐道：“馬場那邊，也要派人看好，不能讓他搶到馬匹?！?p>　　“好?！?p>　　老寨主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問道：“方家那邊，我們還繼續(xù)嗎？”

　　方家……這么大的一筆財富，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他有些惋惜地這么想著，嘆了口氣：“先暫時放過他們吧……既然我們和方家已經(jīng)撕破臉皮，襄城郡守是不可能再默許我們在派人進城做手腳了?！?p>　　“好?！?p>　　老寨主言聽計從。

　　王先生見狀便沒有再多說什么，只留下一句“有他們的消息就來通知我”，徑直離開，議事廳中只剩老少寨主父子二人。

　　兩人相顧無言，沉默了很久，少寨主才有些不甘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咬著牙：“父親，打傷我的那小子現(xiàn)在就在山上，難道我們真要聽那王勇的話，什么都不做嗎？”

　　老寨主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他既然說過，那人比我們父子都要有用，我勸你還是收起那些不安分的心思吧。”

　　“為什么！”少寨主握緊了拳頭，恨聲說道：“這里可是黑山，是我們父子的黑山！”

　　“黑山？”

　　老寨主無奈地笑了笑，自嘲似的說道：“可是這黑山上下，除了幾十個人以外，又有什么是屬于我們的？你別忘了，這里的兵器，馬匹，糧食，還有這一整個城寨，可都是王勇身后的貴人提供的?！?p>　　他拍了拍有些心灰意冷的少寨主的肩膀，勸慰道：“如果那些貴人想要將這些東西收回起，我們這數(shù)十人，頃刻間就變成孤魂野鬼了……所以，還是安分些吧?！闭f完，便也走出了大廳。

　　少寨主怔怔地看著自己父親逐漸遠去的身影，右肩傷口處傳來劇烈的痛意讓他的唇都是有些發(fā)白，好半天，才發(fā)泄似的將桌上的杯碟都掃倒在地。

　　“安分，安分……都當山賊了，還安分個屁……”

　　……

　　一夜過去。

　　相比較于黑山多處戒嚴的嚴肅氛圍，君羨和方云柔雖然是在逃命，但是其中的溫馨甚至比憂慮之類的情緒，還要多得多。

　　山洞里，少女有些茫然地張開眼睛，四處看了看，直到見到他的身影還在，才松了口氣。

　　“醒了？”君羨不著痕跡地活動了一下左臂，給她遞過去一只野果。

　　她“嗯”了一聲，接過野果，輕輕地咬了一口，下一刻，整張秀美的小臉都是皺了起來：“好酸……”

　　君羨笑了笑，給她換了一只，將她原本咬過一小口的野果兩三下便吞了下去，他前世有過很多的野外求生經(jīng)驗，必要時，樹皮草根之類的都要吃，酸一點甜一點并不算什么，只要無毒就行。

　　少女小口地吃著另一只偏甜的小果，見他毫不忌諱地吃了自己吃過的野果，小臉微微有些發(fā)紅：“……夫君，你……”

　　只是她的話只說到一半，便看到君羨神色忽然變得嚴肅，于是乖巧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

　　“少寨主……王先生……”

　　“……那個臭小子……”

　　“要他好看……”

　　幾道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洞外傳了進來，他閉上眼睛，精神力無聲無息地蔓延了出去……是黑山的人，但只有三個，附近再也沒有其他的人了。

　　不對啊，既然那位王先生早先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偽裝，現(xiàn)在怎會只派三個人前來搜尋他和方云柔？這不等于讓他們送死嗎？

　　這么想著，再三確認過這不是陷阱之后，君羨想了想，向方云柔招了招手，少女馬上會過意，乖巧地伏了過來，伸出耳朵認真地聽著。

　　“……”

　　“明白了嗎？”

　　“嗯?！?p>　　見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君羨也對她笑了笑，然后直接閉上眼睛，臉色蒼白地倒了下去。

　　方云柔見狀，不免有些緊張，深深地吸了口氣后，強自鎮(zhèn)定下來，努力地放開聲音，喊道：

　　“救……救命??！”

　　“有人嗎？快、快來人……”

　　她著急不已的聲音在山洞里回蕩數(shù)次，層層地傳了出去，不多時，果然有一人臉帶喜色地沖了進來。

　　他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在見到方云柔無助地抱著血跡斑斑的君羨后，才放下了戒備，沖著洞外喊道：“兄弟們，他們在這里……少寨主說的沒錯，那小子身受重傷，估計離死也不遠了?！?p>　　還在洞口觀望的另外兩人聞言，立即也沖了進來。

　　方云柔見到忽然出現(xiàn)的三人，手里還提著明晃晃的大刀，不由害怕地退后了幾步，然后又指著地上的君羨，哀求道：“你們、你們能不能救救他……”

　　其實她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三人當然懶得理會，只是興奮地說著什么“立功了”、“少寨主重重有賞”之類的話，好一會兒之后，甚至連躺在地上裝死的君羨都差不多開始不耐煩，兩人才向他走了過來，另外一人則越過他走向少女，笑道：

　　“方姑娘，他死不死你就不用管，少寨主吩咐過，你現(xiàn)在是少寨主夫人……呃？你……”

　　他說著，便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掐著脖子提了起來，艱難掙扎一番，勉強回過頭看了看，那兩個兄弟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了，君羨一腳踢開他手里的刀，笑了笑：“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寨主夫人……如果不想死的話，我問什么，你答什么?！?p>　　那人如小雞崽一般被他提著，四肢亂晃，白眼漸漸地翻了起來。

　　……

　　一番問話過后。

　　君羨將被扒得赤條條的三人隨手扔到一邊，看了看自己身上標準的山賊裝扮，滿意地點了點頭，悄悄往身后瞟了一眼，心頭不由得劇烈地跳了跳，但表面上還是裝作若無其事，輕聲道：“好了嗎？”

　　“等……等一下！”

　　身后，少女有些慌亂地整理身上的衣物，確認穿戴完整，才松了口氣，小聲地道：“好了?！?p>　　君羨轉(zhuǎn)過身，她的長發(fā)已經(jīng)盤起，藏在粗布帽子里，小臉秀秀氣氣的，與其說是山賊，倒更像某個出身詩書世家的小書生。

　　他想了想，伸手在火堆灰里握了握，然后抹到她的臉上。

　　這里沒有什么鏡子，少女以為他是在與自己親昵，所以只是呆呆地任他施為，直到自己的小臉都黑成了鍋底，還傻乎乎地捏著小手，低著頭。

　　君羨不由得有些好笑，說道：“可以了?！?p>　　可以了？

　　她抬起頭，奇怪地“嗯”了一聲，還沒問出些什么，就又聽到君羨開口：“你這里等著我，如果有人找過來了，就說你是奉王先生之名在這里守著，明白了嗎？”

　　王先生在黑山中威望極高，而這些被散布出來尋找的人，只是聽從那個差點被他一槊釘殺的少寨主的命令，私下行動，如果真的遭遇了，應該不敢過多懷疑便會退走。

　　少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才反應了過來，怔怔地看著他，心里涌起些不安，問道：“……夫君，你要去哪里？”

　　君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為了不讓她擔心，只隨口說出去觀察地形……他的目光看向山洞外，想起前世的一個笑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們?nèi)绻娴膶⒛莻€什么王勇的策略貫徹到底，一時間我還真拿你們沒有什么辦法。

　　但是，按照剛剛那人所說，少寨主可是整整派了二十多人出來尋找他和少女的身影，既然如此，就跟你們好好玩玩。

　　……你們二十人都被我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