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君羨都沒有再見過方云柔，倒是方家大小姐云玉帶著她的父親方正，也就是襄城方家的真正主人，來跟他見了一面。
對方是個保養(yǎng)極好的高大中年人，眉眼間似乎總是能給人些善意，這大概是他在商場里摸爬滾打了數(shù)十年練出來的功夫。當然這些話語和肢體上的細微技巧，在曾經(jīng)藍星最能打之一的君羨看來并不算什么值得留心的事情，畢竟像方老爺這么會與人相處的人，他以前一拳就能打死好幾十個。
老中醫(yī)方正在給君羨把過脈后，對于他所謂的失魂之癥也是有些無從下手，只好開出一張安神定魂的藥方，交給一旁伺候的小丫鬟水兒，吩咐她每天都要給君羨煎上一副藥。
之后便是一些常規(guī)的問答，比如君羨是否記得自己家住何方，家里的父母還在不在世，是否婚娶一類的，他大多時候都裝出一副艱難回憶的樣子，苦惱著說不知道。
“但是這幾天我好像想起來了一些事情……我好像姓李……我叫李君羨。”他皺著眉想了很久，然后這樣告訴方正父女。
然而無論是方正還是方云玉，都沒有露出那種白癡一般的“果然如此”的神情，反而安慰他說這是個好的開始，總有一天他會把以前的事情都想起來的，還答應(yīng)要派出人手幫他尋找家人。
君羨的內(nèi)心當然毫無波動，但表面上還是擺出了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甚至差點哭出了聲。
再然后就是一些無謂的閑談了，比如冀州的風土名勝，襄城的幾大商戶，或是將要巡幸江南的天子車架等等，而身為大小姐的方云玉則非常有禮貌地站在父親身側(cè)，時不時插上一兩句話，或是莞爾地笑笑，三人一副賓主盡歡的樣子。小半個時辰后，方正再次囑咐水兒要“照顧好李公子”后，便起身告辭了，君羨將兩人送到院門，看著父女二人離去。
之后他并沒有回到房間，而是跑到的角落里靠著院墻坐下，看著天空上的浮云，用力地晃了晃腦袋，好一會兒之后，才感覺好受了一些。
“使用感知異能對精神的消耗程度，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大……”
君羨有些無奈地自語了一句，心中想的卻是另外的一件事——這對父女，果然隱瞞了關(guān)于他，或者說關(guān)于這個身體原主人的一些信息——無論是他初醒時方云玉下意識的一句“李君羨”，還是剛剛在他感知異能下一覽無余的、父女二人極細微的視線接觸，都說明他們大概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說他姓李，而且身份應(yīng)該不會普通，而剛剛的那些問話，其實是一種試探和檢驗——試探他是否真的失憶，檢驗他的身份跟他們想象中的人是否符合。
想到這里，君羨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方家這一大二小三人，父親和大女兒都是在商海沉浮多年的人物，心機和演技都是一流的，然而小女兒卻偏偏是個心思單純、善良到了極點的可愛小姑娘，又是送球又是半夜送雞腿粥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看上自己了呢……可惜年紀有點太小了……
他又搖了搖頭，收起腦海中某些無謂的想法，有些復(fù)雜地嘆了口氣。不管怎么樣，方家確實對他有不小的恩惠，至于對方刻意隱瞞某些關(guān)于他身份的信息，大概也只是基于商人的重利思維，想要從中獲得些好處，對他的本人似乎并沒有太大的惡意。
其實他本來就還沒想好要以怎樣的身份存在于這個世界——是接收這個身體原主人的一切，包括家世、親友等，以李君羨之名繼續(xù)生活下去，還是作為一個全新的、與身體前任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
現(xiàn)實世界畢竟不是小說，盡管他前世只是個無親無故的孤兒，稱得上羈絆的大概只有對他有教養(yǎng)之恩的大國華夏，而這個世界與古華夏高度相似，在無形中弱化了這種情結(jié)，然而無論是他表層的語言習慣、行事方式，或是更深層的思想、價值觀念……等等都與這個古世界格格不入，至少現(xiàn)在格格不入，前世網(wǎng)文里一覺醒來就完美融入異界的橋段當然只是橋段，不可能在他的身上應(yīng)驗。
總之，在他對自己的身份作出決定之前，維持現(xiàn)狀大概就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大早上的……想這么多有的沒的，還不如睡個懶覺來得實在……”
君羨有些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在晨間恰到好處的溫和陽光下微微瞇上了眼睛，靠著院墻安詳?shù)厮似饋怼?p> ……
……
方府的另一側(cè)，一片碧綠小湖湖畔的亭子里。
“查清楚了嗎？”
“嗯，武安李氏確實走失了一個年輕族人，但是……”方云柔沉默了一會兒，才補充道：“只是個旁系子弟，跟李氏主家的那位鷹揚郎將稍微有點關(guān)系，對方曾派過幾個人在武安幾縣找過幾天……也僅此而已?！?p> 得到這樣一個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回答，方正沉默著看了她很久，忽然嘆了口氣，帶些試探意味說道：“當今天子將起大軍征高句麗，武官備受重視……既然他跟武安李氏的鷹揚郎將沾親帶故，太守也好，山盜也好，總會有些忌憚……”
“云柔快要死了。”
在這樣的世界里，打斷長輩本就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更何況是以一句本身就極其晦氣和不吉利的話，然而方正臉上并沒有任何的怒意，反而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一言不發(fā)的方云玉行禮、離去，最后再次深深地、挫敗地嘆了口氣。
“學醫(yī)、經(jīng)商……呵，又有什么用呢？”
……
……
躲在墻角里睡得正香的君羨自然不會知道這個插曲，他悠哉悠哉地一覺睡到大中午，直到水兒照例給他端來午飯，才神清氣爽地睜開了眼睛。
在隨后的幾天里，君羨的生活大概也是這么悠閑——每天清晨被認真的小丫鬟叫醒，洗漱完用過早膳后，就坐到那個專屬于他的角落里打盹，美其名曰吸收東來之紫氣，促進血液循環(huán)和鈣吸收，有益身心健康、快高長大。
下午則是他正兒八經(jīng)的學習時間，在方云玉的默許下，水兒每隔兩三天就會送來一些書籍和筆墨，書的類別不限于官方的正史，還有一些出處不明的野史，以及其他的諸如四書五經(jīng)一類的經(jīng)典等等。
他粗略地將不同類別的書翻一翻，和記憶中的古華夏歷史作個比較，然后將兩者間一些比較明顯的差異抄錄下來，一個下午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而到了晚上，他就要更累一些。古世界里沒有現(xiàn)代花花綠綠的娛樂方式，大家晚膳過后稍微歇上小半個時辰，也就差不多都就寢了，這自然是他進行某些嘗試的最好時機——挖掘朱玉的秘密，或是開發(fā)這一世天生的感知異能。
這些都是極其耗費心神的行為，所以他大概熬到子時便撐不住要睡了，放在前世也就是零點而已，甚至還不如隔壁總是抱著本書修仙的方云柔。
說到這個柔弱、害羞的小姑娘，君羨不由得有些無語，在后來的某個夜晚，他終于看到了那本讓她著迷不已的書的名字——不是這個時代有名的經(jīng)典，或者《列女傳》一類的古代女子讀物，而是一本名為《長生記》的書，大概是類似于前世《西廂記》、《竇娥冤》等等的小說或者話本，至于小說具體的內(nèi)容，以他的對感知異能的掌控能力，還不足以看清。
然而無論這本《長生記》中記載的故事到底有多么地曲折、吸引人，或是深刻的內(nèi)蘊與含義，少女的身體明明已經(jīng)被寒意侵蝕得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加上入秋的氣候漸涼，她這樣熬夜讀書的行為根本就是在傷害自己的身體……
想到這里，君羨大概是有些失望，其實他已經(jīng)在為幫助少女做著一些準備了，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可身體始終都是少女自己的，她不愛惜的話，他做的準備再多再好也是無用。
這樣的想法在他心里徘徊了很久，直到后來的某天，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還是想錯了。
……
……
某個晴朗的上午，君羨照常地靠在墻角閉目休憩，睡懶……吸收天地之靈氣，忽然有道身影擋在了他身前，投下一片單薄的陰影。
“這么快就到午飯時間了嗎？”
君羨詫異地睜開眼睛，抬頭看了那人一眼，表情變得更加地詫異——這人他認得，但不是水兒，而是跟在方云柔身邊的貼身丫鬟云兒……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銳利而帶著些鄙夷之色，沒有說話。
君羨心里有些無語，這算是什么眼神……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有事？”
“哼！”
云兒大概是不屑于跟他這樣的登徒子說話，只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直接轉(zhuǎn)身向著房間走去。
君羨無奈地起身，拍了拍屁股沾上的灰塵，跟在她身后，“喂，我好歹也是方家的客人，俗話說客人就是半個主人，你這算什么……你是來送書的？水兒呢？”他走進房間才看清原來云兒懷里還抱著幾本書籍，不由得疑惑起來。
“水兒有其他的事情要忙，大小姐讓我替她把東西給你送過來?！?p> 云兒看了看桌上亂七八糟的書和白紙，尤其是在看到白紙上不太工整的楷書后，眼中的鄙夷之色更濃，字跡潦草也就算了，這寫的“三國”、“七界”……等等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放下懷中的書，不耐煩地道：“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二小姐還在等著我呢?！?p> “云兒姑娘，我們之間可能有點誤……”看到對方眼里赤裸裸的嘲諷和不信之色，君羨有些無力地放棄了解釋的念頭，心念微轉(zhuǎn)，轉(zhuǎn)而問道：“云柔姑娘最近過的可好？”
“小姐最近……一直都很好，你問這個干嘛？”云兒下意識地就要回答，然而馬上就警惕了起來，帶著些警告的意味問道。
君羨認真地想了想，擺出一副誠懇的樣子，說道：“麻煩轉(zhuǎn)告云柔姑娘，我很喜歡她……的粥。”
護崽的老母雞一下子就炸了毛。
……
……
看著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離去的云兒，君羨心情舒暢地坐在桌邊，隨手拿起一本新書翻看了起來。
然而書只翻了幾頁之后，就被合上了，他表情古怪地看著書封皮上的幾個楷體大字，沉默不語。
《長生記》。
陳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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