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趙嘉

　　我是趙嘉。

　　我是趙嘉，但是我身上最大的標簽和代名詞，是胖子。有人問路來找我，我遠遠看著就知道，被問到的那個同學肯定告訴他5班最胖的女孩子就是我。你看，他在門口環(huán)視了教室一圈，就把目光鎖定到我身上了。

　　沒等他叫我，我就起身迎了過去。我害怕我的名字被人叫起，我害怕別人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想成為焦點，哪怕只是暫時的。

　　是語文老師讓他把一沓試卷轉(zhuǎn)交給我，不敢看對方的臉，不敢跟他有眼神接觸，我接過卷子道了聲謝就扭頭回了教室。我聽到那個驕傲的小公主在跟圍在旁邊的女孩子們低聲笑著說：“還往上迎呢，是不是以為來給她送情書了?。俊?p>　　我知道她為什么不喜歡我，以前她只是不在意我這個人而已，自從看到我在筆記本上偷寫一個男孩子名字之后，她就開始帶著小團體排擠我了。

　　排擠就排擠吧，本來也沒人喜歡我啊。人人都不跟我交好和大家都在排擠我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是有時候我也會想，她為什么要排擠我呢？難道我還能成為她的競爭對手嗎？女孩子們都不喜歡我更何況是男孩子呢？更何況是他那么好的男孩子呢？

　　把情書寫進日記，把情話裝進MP3，除了幾次無意的對視，我跟我的初戀再沒有其他的接觸。雖然會故意路過他們班去上廁所，也曾鼓起勇氣，頂著幾個人的視線，假裝去他們班叫其他人而偷瞄他一眼，也會在他經(jīng)過的時候突然大笑期望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也不敢再做別的了。有的時候想想，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又傻又沒用，被我這樣的人喜歡，可能會成為他被人取笑的理由吧？

　　趁上廁所的機會，偷看了暗戀的男孩子回來，回班級的一路上我都覺得美滋滋的。暗戀是一個人的故事，他不需要知道我喜歡他，只要像現(xiàn)在這樣保持帥氣就夠了。

　　進了教室門，同學們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對別人的目光異常敏感的我，能感覺出來有人眼神閃躲地看我，還有些人好像憋不住笑的樣子。

　　小公主抬著下巴問我：“趙嘉，以后我叫你大錘好嗎？”

　　終于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連鎖起一片低低的笑聲，也有些人責怪一般地捶打笑出聲的人。雖然不懂她為什么這么說，但是我知道，她肯定是在嘲笑我，而且顯然在我不在的時候已經(jīng)嘲笑過了。

　　我努力保持住臉上的笑，問：“為什么啊？”

　　小公主也忍不住了，一邊笑一邊指著我的課桌說：“因為大錘八十??！哈哈哈哈哈！”

　　我在一片笑聲中走回位置，桌上放的是高考前的體檢單，應該是班長在課間發(fā)到每個人課桌上的，體重那一欄寫著“80”，像是在善意解釋，又像是在肆意嘲諷。

　　小公主沒放過我，還是站在那里，像是等我的回應，也有可能是在等我趴在桌子上哭。我好脾氣地問她：“那你那么瘦，我是不是可以喊你小錘了？”

　　班里的同學終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小公主臉一下子垮下來，扭頭坐下不理我了。

　　我勝利了吧？是我吵贏了吧？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了吧？

　　可是為什么我這么想哭呢？

　　視線逐漸模糊，我眨眨眼睛，努力把眼淚眨回去，把體檢單夾在高高的一摞課本中間，然后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紙巾，悄悄擦了擦眼淚。

　　不能再哭了啊趙嘉，有人在偷看你呢。再哭就要擰鼻涕了，聲音太大了，大家就都知道你哭了。他們剛才都笑了，他們都在等著看你哭呢，他們都是你的敵人，不能在敵人面前流眼淚啊趙嘉。

　　我從疊的高高的書堆里翻出一個快要用完的筆記本，開始一沓一沓地撕，撕一條就當是我流過一滴淚，撕一沓就當我跟小公主打過一架，我咬著牙撕完了一本筆記，想來大約當時應該面目猙獰得厲害，同桌那一天都沒敢跟我說話。

　　高中是不可能減肥的，減肥在媽媽眼中就是胡鬧，她恨不得我多吃點有營養(yǎng)有油水的食物。就這么到了高考結(jié)束，我的初次心動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無疾而終，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個女孩子曾經(jīng)為了得到他的一個眼神卑微到什么地步，也可能知道但是假裝沒發(fā)現(xiàn)。

　　填志愿的時候我也曾真心實意地想要不要跟他報一個學校，但是年少時懵懂的感情能量并沒大到可以對抗現(xiàn)實和未來，我規(guī)規(guī)矩矩選好了學校和專業(yè)。

　　大學是一個新的開始，我不想再自卑自閉下去了，反正沒人認識我，沒人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樣子的，我可以重新塑造我的性格，我的人設(shè)，我要變得熱情開朗大方，這樣我才會有朋友，會被別人喜歡。

　　為了得到眾人的認可和喜歡，我開始學習那些看上去很受人歡迎的人的言行舉止，我學他們開懷大笑，學他們稱兄道弟，甚至學他們不雅的口頭禪，聽他們喜歡的歌，看他們喜歡的電視劇，追逐他們常聊的熱點話題。

　　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焦點人群并不是那么好當?shù)模矣懙昧诉@群人的歡心，必然會失去另外一群人的認可，我多了一群朋友，同時也多了一群討厭我做派的人。

　　我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喜歡開朗熱情的人，也有喜歡安靜自我的人，有覺得高談論闊很有魅力的人，也有覺得自來熟很煩很吵的人。哪怕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也會有人覺得我在裝老好人。不管我怎么做，是什么性格，總會有人覺得我不好。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學了，改不改變自己，無非就是喜歡和討厭自己的人占比多少罷了，好像也無所謂了。

　　班級第一次聚會，大家打算一起吃飯，然后去KTV唱歌。桌上流水一樣擺上了菜和飲料，大家都還不熟，矜持地男女分開坐。飯菜看起來好好吃啊，但是我打算從大學開始減肥，所以不能多吃，只能每個菜都嘗一點，好吃的就再多吃兩口，好在菜多，每個吃兩口也墊巴飽了。

　　旁邊的同學看我放下筷子，有點關(guān)心地問：“你這么快就吃飽了嗎？”

　　我看她好像沒什么惡意，只是單純地懷疑和關(guān)心，笑了笑說：“我來之前吃了東西了。”

　　吃完飯就去了KTV，要說我還有什么長處，大概就是聲音好聽，唱歌好聽了。以前，就算我長得不好看，到文藝匯演的時候，老師也會安排我去唱歌。拿起麥克風，發(fā)出聲音的時候，別人看我的眼神才會從不在意或輕視變成訝異或驚喜。或許我不是不喜歡被矚目，我只是希望他們的目光中是喜愛和崇拜。

　　那個隱隱有班長風范的同學催促我們每個人都點一首歌，我真是感謝死他了，我是絕對不敢主動去點歌的，所以哪怕我再喜愛唱歌，也從來沒當過麥霸，在他的催促下，我一邊去點歌，一邊決定，班長選舉投票我一定投給他！

　　剛唱了一小節(jié)，那種熟悉的目光又落到了我身上，唱歌仿佛是我獲得別人認同的唯一途徑。我不想炫耀什么，我只是想通過這次機會讓初見的大家對我留下一個好印象，畢竟錯過這次機會，在別人心里我可能就只是個“熱情的胖子”了。

　　適應了大學生活之后，我開始正式減肥，不好意思在宿舍跳操，我就每天晚上去運動場跑步，沒辦法自己做減肥餐，我就不吃晚飯。如此一個星期之后再上稱，我發(fā)現(xiàn)收效甚微，甚至肉看起來更結(jié)實更顯壯了。

　　我開始對減肥藥蠢蠢欲動，但是減肥藥好貴啊。摸了摸肚子上一疊又一疊的肉，我估摸了一下不吃晚飯省下的錢剛好可以買一個療程的，狠狠心轉(zhuǎn)了錢。客服告訴我要配合飲食和運動，多吃蔬菜水果，忌辛辣油膩，食堂的菜要用湯水涮一下再吃，少吃米飯和粥，每天還要堅持運動，才能促進藥物吸收。

　　如此一個星期，我還真瘦了三斤，客服還把跟我的聊天記錄截圖發(fā)到了朋友圈當?shù)湫桶咐麄??？炊嗔藴p肥產(chǎn)品，我又想買減肥代餐粉，每天當早餐吃，鞏固一下減肥成果。但是代餐粉也好貴啊，已經(jīng)不是我省早餐錢能省出來的了，怎么賺點錢呢？

　　QQ群里閃動的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日入三百嗎？我知道他們都是騙子，但是……萬一呢？萬一他們是真的需要人手呢？哪怕沒有三百，三十也行??！實在不行，騙錢之前我就收手，就……試一試？

　　最后試了試當然是騙人的，但是為了買減肥產(chǎn)品，我又試過在網(wǎng)上幫別人寫短文，200字2塊錢，但是編編湊湊真的好費腦子，我覺得我真的沒有寫作天賦，這輩子估計告別藝術(shù)創(chuàng)作了。

　　好不容易湊夠錢買了代餐粉，但是真的好難喝，感覺就像是粉筆磨成沫沖水喝，而且喝完一會就餓了。強迫自己喝了一個星期我實在是喝不下去了，但是不喝又覺得很浪費，最后我把那罐代餐粉塞到櫥子最深處，眼不見心不煩，一直到大四畢業(yè)收拾東西才被我翻出來，毫不留戀地扔進垃圾桶了。

　　堅持又放棄，放棄又堅持，大學花了四年輕了20斤，我變成了一個沒那么胖的胖子。畢業(yè)照發(fā)下來看了一次就被我收了起來，我開始明白那句“在最美的年華卻不美麗”的意思了。我有點后悔為什么大學沒再多堅持一下，以至于最后的學生時代記憶，依然如此不堪。

　　再之后，我就工作了，倒也并沒有因為身材相貌而找工作受阻，順順利利進了一家還不錯的公司，只是可能長時間坐著，體重又開始慢慢上漲。社畜一天結(jié)束后的我，實在沒有精力再運動，只想趕緊休息一下。

　　從學生變成職場人，生活并沒有什么變化，我依然是獨自過活，比起學生時代我的朋友更少了，好像我再怎么熱情，別人跟我都還有一層隔閡，同事就是同事，路人就是路人，成不了可以聊天聊地的朋友。

　　我依然穿著大學時期的衣服，失去了“好看”這一作用，衣服干凈能蔽體就可以了，有的時候穿的邋遢一些好像也沒什么，反正誰會看我呢？沒有了一起逛街的室友和同學，自己一個人更不想進店買衣服了，每次換好衣服出來照鏡子都像一次自我折磨。還好還有網(wǎng)購，感謝馬爸爸，讓我不用顧忌導購的眼光和虛假的稱贊，只需要勾選XXL就可以。

　　是從什么時候決心要減肥的呢？大概是那次公司集體出游吧。本來剛好的位子，卻因為返程的時候領(lǐng)導的朋友蹭車而少了幾個空位，我不知道這件事，本來走路就慢，也被有意落在后面，上車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位子了。車上只有我和兩個男同事站著，本來還有一個女孩子也沒位子的，但是有男同事英雄救美讓出了座位。

　　沒有一個人想給我讓座。不過人家憑什么給我讓座呢？玩了一天都挺累的，我是女孩子又怎么樣，反正也是健康的年輕人，沒有什么特權(quán)。

　　我強迫自己抓穩(wěn)別人的椅背，專注看窗外的風景，景區(qū)的風景就是好看啊，草木葳蕤，郁郁蔥蔥，好像可以治愈我莫名的委屈。

　　進了市中心陸續(xù)有同事下車，我也終于有了位子坐。本來空的是個靠窗的位子，但是坐在外面的同事看到我過來就自己挪到里面去坐了。車子上了高架，突然轉(zhuǎn)了個快360度的彎，我被突然的拐彎甩得半個身子歪到過道上，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我聽到他說的是什么了，我懂他的意思，我也聽到了其他人低低的笑聲。我恍惚間想到了幾年前，小公主趾高氣昂嘲笑我的時候。原來小公主一直都在我身邊，只不過性別年齡和嘲諷方式都是隨機變化的。

　　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裝沒聽見，扭頭隔著人認真看窗外的遠山，一片綠，真難看。

　　我開始自己做減肥餐，開始跟著視頻跳減肥操，每天早晨上完廁所洗漱完脫掉所有的衣服上稱稱體重，仔細記錄自己每天吃的熱量。也有那么幾次，在黑暗中，精疲力盡躺在床上的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我是個胖子，有錯嗎？為什么肆意嘲諷別人的人好好地生活，但是我卻要付出時間精力，只為了不想被人無端嘲笑？是我太軟弱了嗎？我真的不懂。

　　但是有一個道理我懂——要想好好地、無負擔地活著，首先不能討厭自己，其次不能討厭世界。

　　所以我告訴自己，胖了會生病的，會不健康的，買衣服也不好買，我是為了自己才減肥的。

　　就這么堅持了一個星期，體重下降了半斤，我覺得我在崩潰的邊緣了，我覺得任何努力都是白費的，我的人生注定就是這樣，連個普通人都做不了，只能做一個處處被人笑的胖子。

　　我瘋狂地渴望吃甜品，渴望吃肉，渴望吃饅頭米飯各類主食。我想自暴自棄。我想胖罐子胖摔。既然努力沒有用，既然我瘦下來也不會成為天仙，那我折磨自己干什么？

　　直到我無意中看到有人說，不是現(xiàn)在的努力沒有效果，而是你還在彌補之前犯下的錯。我突然像是被安撫了，是啊，我用那么多年攢下的肉，怎么可能短短一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就可以減去呢？

　　我從不覺得以前貪戀美食的自己有什么錯，真正的錯誤應該是缺少運動和沒有合理營養(yǎng)地吃飯。那么我現(xiàn)在做的不就是在慢慢彌補以前缺少的運動嗎？

　　我認識了尹況，那個看起來有點可憐的小子。開始的時候我根本想不通，為什么會有人長得帥性格又好，還會工作生活艱難。后來我想通了，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層面的人，在他的世界，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看著他尷尬地笑，看著他被人搶白，看著他被咖位高的前輩嘲諷，看著他拼了命地表現(xiàn)自己，看著他工作完直播時精疲力盡的樣子，莫名地像黑暗中喘著粗氣躺著的自己。

　　我在他的微博下面評論“我們一起加油”。這條評論像其他普通粉絲的應援一樣不起眼，但是我像是找到了前進路上的同伴，像是找到了登山路上可以互相支持的隊友，我想要真的跟他一起加油。

　　我不知道這到底應該說是偶像的力量，還是同伴的力量。我用半年時間減掉了10斤，他比我慢呢，他在我認識他之后用了7個月才得了第一個獎。

　　看著他站在舞臺上，手捧獎杯自信滿滿的樣子，我突然開始貪心，我是不是，也可以站在那么大的舞臺上呢？我能不能也受人矚目呢？

　　照鏡子的時候我再次清醒地認識了一次自己，即便我瘦下來，甚至比平常人更瘦一些，我也絕對稱不上是什么美女，靠顏值和身材引人注目是不可能了，那么……唱歌呢？

　　我想起家里臥室書桌抽屜里的一沓證書，除了從小到大領(lǐng)的三好學生獎狀以外，就是各類歌唱比賽的獲獎證書，從中學到大學，從華語到外語。也想起曾經(jīng)自卑的日子里，站上那個小小的舞臺時才能擁有的歡欣和滿足。我是不是也有一點點天賦？也有一個微渺的機會可以擁有一個不同的人生？

　　我不確定，我希望命運之神能再給我一次暗示。我打開聊天軟件，給自己的小號扔了一個骰子，單數(shù)我就不作為，雙數(shù)我就去追逐夢想。

　　轉(zhuǎn)動的骰子停下來，3。我深呼吸了一下，開始百度樂理書和樂理教學視頻。骰子投出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不重要了，扔出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即便扔出3我也想再扔一次，還是單數(shù)我就再扔一次，直到扔出雙數(shù)。明白心意之后還要什么自欺欺人的心安理得？

　　可能為了做音樂買裝備，我又要過上大學時期努力掙錢攢錢的日子，只不過這次我不再迷茫，不再是為別人的惡意買單。這次我有天賜的禮物，有足夠的時間，也有了足夠的耐心和堅持。

　　我想要唱歌，哪怕是為了答謝歌聲曾在黑暗日子里給自己帶來的快樂和希望，我也要把她傳播出去。我想用我的歌聲治愈別人，想用我的音樂安撫在灰色人生中生活的人們。

　　有人曾問我，你是不是害怕當一個普通人？

　　是。

　　不管有用沒用，我都想發(fā)出我自己的光。

　　我想讓更多的人看見我。

　　我想站上一個巨大的舞臺，臺下所有的人都為我吶喊。

　　我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心潮澎湃，我想把我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活力，所有的汗水都在舞臺上用盡。

　　我想讓那么多人因為我的聲音一起喊起來，一起跳起來，一起哭起來。

　　我想變得游刃有余從容不迫。

　　我想變成那個領(lǐng)域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