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店門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長聲吟道:“武林道義鐵肩挑。”“武林道”眾人喜動顏開。馬騰空接口道:“男兒豪情把酒澆。來的可是韓三爺?”
那人應(yīng)道:“正是風(fēng)月。是馬道長?大事可好?”馬騰空望望白驚天,又瞧瞧齊天,只覺大事甚是不妙,又不便直承其是,滅了自己的威風(fēng),只得含糊其辭的道:“有勞三爺掛心,一切尚可?!?p> 說話聲中,一個三十左右的中年人,施施然的走進店內(nèi)。別看趕路而來,一身白衣如雪,竟是一點塵垢也沒,撐著一把油紙傘,豐神俊朗,就像畫中的人物一般。后面跟著兩個勁裝結(jié)束的青年,肩披青蓑,頭戴斗笠,抬著一頂流蘇小轎。
那人進得門來,遠遠望見白驚天,立即止步,收起雨傘負在背上,作了一揖:“白兄一別經(jīng)年……”他后面本待要說“風(fēng)采依舊”,細看之下,只見人家滿臉風(fēng)霜,形色頹唐,甚是憔悴。他乃至誠君子,不愿口是心非,改口道:“白兄風(fēng)塵勞頓,竟然疲形至斯,讓人好生感慨?!?p> 白驚天打了一個哈哈道:“區(qū)區(qū)賤體,敢勞三爺掛齒?!睔怆m不宏,其聲仍壯。轎中跟著發(fā)出一聲驚呼,一個女聲顫聲問道:“是……是白大哥么?果真是你?”聲音嬌柔,其中兒女之態(tài),驚喜之情,非是滋味中人,實難盡表。
白驚天心頭狂喜,饒是平素鎮(zhèn)定如恒,也不禁身子發(fā)抖,拖著腳步往轎子踱去。那人身形一晃,擋在前面。白驚天五指微屈,卻是連個拳頭也都握不起來,頹然道:“你待怎樣?”
那人后退了一步,說道:“白兄與青青姑娘睽違思慕,按理說來,韓某本不該從中作梗,作此大煞風(fēng)景之事,只是失鏢一事牽連廣大,還望白兄……”
白驚天聽他提及失鏢,不待人家說完,猛一咬關(guān),退回原處,背向眾人望著窗外。
那人見狀之下,心頭不禁一沉,放著“武林道”勞師動眾,萬里追緝不說,自己將青青姑娘請來,手段殊不光明,已然有虧德行。實因事關(guān)重大,只盼白驚天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縱不將失鏢的去向交侍清楚,便只稍微吐露線索,亦也不虛此行,誰知全然不念舊情。
齊天見得白驚天的蹌踉之姿,想英雄末路,困頓于斯,油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他胸口一熱,大步走上前去。那人不明其意,張開一只手臂,攔住他道:“公子且慢?!?p> 齊天抱拳說道:“這位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武林道’‘護道者’,‘五衣’中排行第三的‘白衣’韓風(fēng)月韓三爺?”
賀行云高聲道:“三爺不必理會,這小鬼也不知打哪蹦出,愛管閑事的很?!表n風(fēng)月不置可否,拱手回了一禮:“區(qū)區(qū)賤名,敢勞公子清聽?!?p> 齊天道:“韓爺過謙了,想‘白衣’名動天下,武林誰人不識。”說著嘆了口氣:“只是今日一見,未免名不副實?!?p> 忽地“嗆啷”一聲,一個抬轎的青年,拔出刀來,虛空一劈,惡狠狠的道:“小子,你可知在江湖上污人名聲,有如殺人父母?”
另一個也拔出佩刀,以壯聲勢:“今日要不說出一個道理來,就是我家公子能容你胡說,我哥倆也不能饒了你?!?p> 齊天頷首道:“這個在下誠然知會。敢問兩位壯士,你家三爺可是君子?”先拔刀的那人,一臉傲然的道:“江湖上提起我家公子的名字,那個不豎起拇指,贊一聲‘謙謙君子’?”
齊天道:“子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你家韓爺乘人之危,豈是君子所為?”那人啞口無言,直把一張?zhí)磕槺锏脼趵锇l(fā)亮。另一個也如霜打的茄子,頓時蔫了下去。
韓風(fēng)月凜然道:“公子責(zé)備的是,風(fēng)月受教了。”退在旁邊,隔著轎子,請了一安:“柳姑娘請便?!边^了片刻,一只柔荑從轎里伸出,緩緩將轎簾掀開。
眾人但覺眼前一亮,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那叫青青的女子,約莫二十七八年紀(jì),素衣如水,峨眉如畫,朝齊天微微頜首,碎走到白驚天身后,輕聲喚道:“白大哥?!?p> 白驚天腦中天人交戰(zhàn),終是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兩人視線甫一交接,便如藤蔓一般相互纏繞,難解難分。他右腳踏前,左腳踮起,跟著便要跨出,驀地聽得背后一聲冷哼,不由一凜:“如果他們用青青要挾我,那我該如何周全?”
白驚天遲疑下,將踏出的腳步,又徐徐縮了回去。他游目四顧,暗地尋思:“這些人雖然大多良善,恩怨也都分明,可于民生疾苦,未必放在心上。倘若知悉線索,全力追討,致使邊關(guān)內(nèi)憂外患,因我一己之私,陷百姓于水深火熱,于心何忍?!?p> 白驚天冷汗涔涔,隨即想起童年戰(zhàn)亂,母親將自己藏身地窖,臨去的那番言語:“孩子,不是為娘狠心拋棄你,自古‘為臣死忠,為子死孝,為婦死節(jié)’?,F(xiàn)你爹爹和你祖母落在賊寇手里,你娘為人婦媳生死與共,那是沒有半點選擇的余地。”
白驚天接著想到自己下山之時,師父的淳淳告誡:“天兒,此去江湖險惡,大丈夫立身處世,雖說事急從權(quán),當(dāng)知‘有所為,有所不為’?!彼荒钪链耍念^清明,主意頓定,上前握住青青雙手道:“青青,是白大哥對不住你,害你受苦了?!?p> 青青嫣然一笑,微微搖了搖頭。白驚天又是憐惜,又是愧疚,柔聲道:“別來還好嗎?他們怎么找著你的?路上沒對你不敬吧?”
青青低聲道:“三爺自稱是你朋友,說你在江南道走鏢,受了點微傷,於杭州城外將養(yǎng),一路上對我很是禮遇?!?p> 白驚天望著韓風(fēng)月,冷冷的道:“如此倒是有勞三爺費心了?!表n風(fēng)月知他一語雙關(guān),作了一揖,懇然道:“多有不周,還祈白兄見諒。”
青青輕輕吁了口氣道:“看見白大哥你沒事就好?!彼ь^仰望著白驚天,臉上深情款款,目中柔情萬千。白驚天目光閃爍,別過頭去,信口道:“青青,你信佛么?”
青青微微搖了搖頭:“青青原本不信的,假使這世間真有菩薩的存在,豈能容許那么多奸惡之徒為非作歹?”
那方臉大耳的和尚,明知那是情侶間的衷腸之言,可自己身為佛門弟子,在旁邊聽見無動于衷,未免對佛祖不敬。他待要駁斥,想著世間委實許多作惡多端的人,反而得享榮華,只得辯白:“阿彌陀佛。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非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齊天插口道:“大師,此間既非傳教之所,也不是說法之地,那些佛門的高論,暫且押后。倒是小子在這受苦受難,大師袖手旁觀,大違慈悲之道。”說著舉起受傷的手。傷口雖有包扎,然而受創(chuàng)極深,仍然滲出血來,將包扎的布帶染紅。
白驚天知他不愿對方打擾自己和青青敘話,朝齊天點了點頭,以示謝意。齊天眨了眨眼,向那和尚裝著一臉痛苦的道:“大師再不施救,小子這手雖然不是傷在你的手上,卻要廢在你的手下了。”
賀行云喊道:“大師小心有詐,這小子鬼主意多得很。”那和尚充耳不聞,宣了一聲佛號,走近前去,出指如風(fēng),在齊天“神門”“大陵”“太淵”三處穴道上各自一點,將血止住。
那邊青青接著道:“可在遇見白大哥后,青青卻深信不疑,若非菩薩的慈悲,也許終青青此生都無法遇見你?!彼D了一頓,緩緩說道:“白大哥,假若終青青此生都沒能遇見你,那即便活再長歲月,我也會覺得光陰虛度。”
白驚天心中的傷感,就像那窗外的春色,濃得化也化不開。他伸出一只手,撫摸著青青的臉頰,臉上愛憐橫溢:“青青,如果真有輪回轉(zhuǎn)世,縱使下到十八層地獄,白大哥也要求得菩薩開恩,再安排我們相遇一場。”
白驚天另一只手解開衣襟,從頸上扯下一片銀鎖,一面刻著“萬事逢兇化吉”,另一面刻著“一生平安多吉”,遞給青青道:“小時候聽我母親講,這是我姥爺從一位高僧那里求來,說是戴帶的人誠如鎖上所言,你往后戴在身邊,自必逢兇化吉、一生平安?!?p> 青青心中驚恐不定,搖頭擺手的道:“我不要,我要白大哥你戴著它平安周全。”白驚天抓住她手,強行按在她掌心:“青青,你不聽白大哥的話了么?”語氣甚是嚴厲。
青青淚珠在眼眶打滾,用力眨著眼睛,努力不讓流了出來。白驚天續(xù)道:“如果那天白大哥不在了,青青可要記得替我收個繼子,別讓我老白家從此絕了后?!?p> 青青明知那是人家怕自己將來難以存活,換做別的請求,自己還能轉(zhuǎn)托他人,關(guān)乎白家香火的延續(xù),如何能夠假手于人?她用力點著頭,強忍的淚水,終是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窗外細雨如絲,下個不止,儼然人間的煩惱,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