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漸漸散去,將盡未盡,紅日宛若一番云雨過后慵懶繾綣的明媚女子,淺笑盈盈酥軟無力,蓮步款款猶抱琵琶,緩緩走出,慢慢西行,便似要酣睡于群山的懷抱之中。原來不知不覺中,五個人竟然惡斗了三四個時(shí)辰之久。
水氣如煙似霧,籠罩著山谷,被云雨滋潤后的草木更加蔥郁,青翠欲滴,都沉醉在溫暖而濕潤的空氣中了。
除了方省吾和那個老者,其余五個人的衣衫盡已濕透,他們的身上頭頂都向外冒著絲絲熱氣,那是因?yàn)樵诩ち也废潞顾陀晁疄閮?nèi)力所催化為蒸氣的緣故。
不過,此刻在蘇百無的眼中,看到的卻分明是一絲絲強(qiáng)烈的殺氣!殺氣騰騰!
蘇百無也感覺不到暖意,恰恰相反,他竟似感覺手腳冰冷,心底已泛起寒意!
司空捉影與睚眥已經(jīng)熱氣騰騰殺氣騰騰地快要逼近眼前了!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盡管惡斗之下睚眥身負(fù)重傷,司空捉影的腿腳也傷得不輕,已近筋疲力盡油盡燈枯之地步,但是他們兩個人畢竟是高手中的高手,對方省吾這么大點(diǎn)的孩子仍然有一戰(zhàn)之力。
起初之所以被方省吾的一頓石子打得有點(diǎn)手忙腳亂,身體受傷體力透支固然是主要原因,還有他們兩個人在心理上過于輕視方省吾“這個小屁孩兒”了,萬萬沒想到一個小屁孩兒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內(nèi)力”,擲出的石子竟然有如此“強(qiáng)勁的力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突然殺出竟然是如此的出其不意,真真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
然而方省吾畢竟是個孩子,雖然他的內(nèi)功已有小成,打出的石子呼呼有聲力道十足,但是他并沒有學(xué)習(xí)過認(rèn)穴打穴的手法,所以打出的石子全無準(zhǔn)頭,雷聲大雨點(diǎn)小,十個倒有九個落了空,略有一個半個的盡管打在了司空捉影與睚眥的身上,擊中的卻都不是重要部位,便仿佛是蚊蟲叮咬,雖然叮起個大包,痛癢則矣,絕死不了人。是矣片刻過后,他們兩個便已穩(wěn)住了陣腳,一邊躲閃著石子,一邊步步為營,向前逼……進(jìn)。
一步……兩步……三步……四五六七步……
橫跨兩步縱邁一步前走兩步后退一步左閃一步右躲一步……
一米一點(diǎn)五米兩米一點(diǎn)八米二點(diǎn)三米……
只要目標(biāo)明確向著目標(biāo)前進(jìn)永不止步總會到達(dá)終點(diǎn)!
司空捉影的臉上已經(jīng)露出了得意的獰笑。
睚眥簡直就像一頭兇狠的豹子,冷酷的目光中寫滿了兇殘,簡直恨不得要將眼前的獵物生吞活剝了。
蘇百無單膝撐地,握著筆刀的右手已經(jīng)有些微微顫抖,心里竟已泛起悲涼之意,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頭驢子——黔之驢,雖然司空捉影和睚眥此刻尚有些慭慭然莫相知的顧慮,然而他們終究會稍近益狎,蕩倚沖冒,跳踉大?,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就在此時(shí),那老者突然就動了。
“哎呦俺的乖乖,俺說小猴子,你和這個小貓不聽俺老頭子唱歌也就算了,竟然合起伙來打一個小娃娃,羞也不羞?簡直是沒天理沒人性啊!俺老頭子再也看不下眼兒了!”
說這句話的時(shí)候,他已邁出三步,可是這三步竟似足以跨過萬水千山,身法之悠然宛如日月經(jīng)天,星漢巡河,只在不經(jīng)意間便已移形換位瞬息萬里。
剎那之間,老者已站在方省吾與司空捉影、睚眥的中間,雙手叉腰,吹眉瞪眼。若看司空捉影的身材長相,他叫人家“小猴子”倒也算是名符其實(shí),可睚眥長得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的,一副兇悍殘忍的模樣,他卻稱之為“小貓”,未免顯得有些不甚嚴(yán)謹(jǐn),而且……似乎有些過分了。
TMD!是可忍孰不可忍!
司空捉影和睚眥見老者的武功竟似已達(dá)成了深不可測的地步,不由得驚駭莫名,驀然止步,互相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TNND,還是忍了吧……
不料此際方省吾又?jǐn)S過來三五顆石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在了他倆的臉上,立刻便腫起了幾個大包。兩人又痛又氣,連連跳腳,卻是不敢對老者發(fā)作——天知道,惹惱了這個老頭子,他會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哈哈,小娃娃,打得好,打的妙,打死他們兩個鬼孫兒!”老者忽然又喜笑顏開,跳到方省吾的身邊,上上下下地打量個不停,滿眼盡是喜愛,卻視司空捉影兩人如無物。
方省吾停住手,赧然道:“老爺爺,可惜我力氣小,又不會認(rèn)穴,根本打不死這兩個壞人……”
老者嘿嘿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有俺老頭子在這,管叫他們欺負(fù)不了你,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老爺爺,我叫方省吾,字知三。”
“方省吾?……姓方……知三……不對不對!”老者喃喃道,臉上似乎露出一種失望、懷疑、不甘心的表情,忽然轉(zhuǎn)頭向蘇百無問道,“喂,你是這小娃的老子么?他果真姓方么?”
蘇百無稍稍恢復(fù)了一點(diǎn)元?dú)?,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前輩誤會了,晚輩蘇百無,并非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師父……”
“哈哈!”老者突然喜不自勝地跳腳笑道,“這就對了,你姓蘇,自然不是這小娃的老子,他老子是誰?姓什么?還在不在?”
蘇百無見老者說話顛三倒四的,似乎有點(diǎn)神智混亂,不禁暗暗搖頭,苦笑道:“這個……這個他姓方,他父親自然也姓方……”
“不對不對,你騙俺,”老者連連搖頭,截口說道,“他老子在哪呢?俺親自去問問他!”
“晚輩可不敢騙你,可惜他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你老人家卻問不到了?!?p> “你是說他老子死了么?”老者驀地拍手叫道,“這就對了么,死了就對了!”
他的臉上竟然似乎露出了一絲喜色,不過轉(zhuǎn)瞬之間便已消失,又變得有些悲戚起來,從寬大的袍子中摸出一個黃白色的顯然已經(jīng)變舊了的瓷瓶,搭拉著眉毛,哽哽咽咽地嘟囔著:“兒子啊,你老子俺可算找到你的兒子了……”
“孫子兒,俺的乖孫兒啊……”老者霍地?fù)ё》绞∥?,竟似要大放悲聲,倒把方省吾和蘇百無嚇了一跳。
“老爺爺,你認(rèn)錯了!快……快松手,我……我都快要被你勒得上……上不來氣了!”方省吾急急嚷道,原來那老者激動之下未免摟得緊了,以他那般深不可測的內(nèi)力,方省吾哪里承受得了?
蘇百無剛要上前阻止,卻見那老者已然松開了手,口中忙不迭地說道:“俺的乖乖,好孫子兒,爺爺弄疼你了,爺爺不好,爺爺不好……”
蘇百無甚感無奈,苦笑不已,心道:“聽他老人家說話的意思,想必這個瓷瓶里裝的是他兒子的骨灰了。嗯,他老人家定是遭受過悲慘的經(jīng)歷,因此受了強(qiáng)烈的刺激,以致于變得瘋瘋癲癲的,只是看他老人家的武功簡直已經(jīng)到了神化的境界了,只怕是與傳說中的劍魔與道一真人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天下又有誰敢殺了他的兒子?看來其中定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卻不知他老人家是誰?一魔二道三奇?zhèn)b,劍魔與道一真人生死未卜不知所蹤,道衍出家為僧并且作了國師,各方面皆與他老人家不符,司空捕風(fēng)自然更不是了,難道他老人家竟是……”
心中一動,他開口問道:“敢問前輩可是……”
沒等問話說完,突聽一聲“桀桀”怪笑,只見司空捉影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陰陽怪氣地叫道:“可笑啊可笑,第五不公,你不去爭天下第一,卻在這胡言亂語,認(rèn)什么孫子?你可知道這個小崽子乃是逆臣方孝孺之子,哪里是你的什么孫子?莫非你要改姓不成?”
老者猛然一怔,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恍惚起來,喃喃道:“方孝孺?方孝孺是誰?是這小娃的老子?難道這小娃真的姓方?不對不對……”
“放屁!小猴子放臭屁!”老者突然大怒道,“你騙俺,你看這小娃長得多像俺,怎么可能姓方!小猴子你小子居心不良,俺要不是看在大猴子的面上,非扇你幾個大嘴巴子不可!”
“第五不公!”蘇百無聽司空捉影喊出老者的名字,不禁心頭一震,“果然是他老人家!不曾想當(dāng)年馳名江湖敢與一魔二道一爭高下的第五不公,今日竟變成了一個神經(jīng)錯亂的糊涂老頭,真是造化弄人……”
看看方省吾,又看看第五不公,一個天生笑模樣,一個慈眉善目,一小一老竟然看起來真的有幾分神似,蘇百無不由得暗自苦笑,感慨不已。
只聽司空捉影又叫道:“第五不公,你什么時(shí)候變得老眼昏花啦?你拿鏡子仔細(xì)看看自己,一臉眉毛一臉胡子的,那小崽子的嘴丫子上面卻連根兒毛都沒有,哪里像你啦?”
第五不公怒道:“放屁放屁!小猴子,你臉上也是眉毛胡子一大把,難道你是俺孫子么?”
司空捉影陰笑道:“我說第五老哥,你這么說話可是連帶著把我的大哥都一起罵了啊,倘若我大哥知道了,少不得要找你算賬!”
“找俺算賬又能如何?難道俺還怕他大猴子不成?”
“嘿嘿,你老哥自然是誰都不怕,可是你莫要忘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能打得過我們哥倆兒嗎?再說,你就是打得過我們哥倆兒,你也不是天下第一,而且你永遠(yuǎn)也不會是天下第一,知道為什么嗎?”
第五不公撓撓頭,似乎有些茫然地問道:“為什么?”
“嘿嘿……”司空捉影詭秘地怪笑道:“因?yàn)槟愕男詹缓冒?!第五第五,你永遠(yuǎn)是第五,當(dāng)年你雖然比我大哥高出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可是排在你前面的還有道一真人、道衍國師與即墨孤星這三個人,你充其量是排第四,沒想到平地里又殺出來個劍魔燕獨(dú),所以你只好排第五了,你說你喊冤叫屈的,不公不公的,哪里有什么不公???蒼天有眼,管教你名符其實(shí)相得益彰,嘿嘿……莫不如你老哥也聽我一句勸,趁早改姓罷,那樣的話你肯定能爭得天下第一!”
原來司空捉影的大哥司空捕風(fēng)素來與第五不公交好,因此司空捉影也與第五不公頗為熟稔,早就摸透了他的性格脾氣乃至癥結(jié)所在,故此司空捉影只管在那胡說八道,使他更加頭腦混亂神智不清,再也無法插手此事。
果然,第五不公顯得愈發(fā)茫然,對司空捉影癡癡問道:“改姓?改什么姓?。俊?p> 司空捉影詭秘一笑,道:“改姓第一啊……老哥!”
“第一?第一……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第五不公嘴唇嚅動著,長眉頻抖,眼睛微閉,少頃過后,他驀地睜開眼睛,大聲怒道,“放屁!小猴子又來唬弄俺,百家姓里哪有第一這個姓的?”
“沒有么?”司空捉影壞笑道,“那就沒辦法了,要不你老哥改姓方?可是你老哥就是改姓圓姓扁也沒用啊,怎么改那小崽子也不是你的孫子!難道你老哥還要搶個孫子不成?”
“你搶什么搶,你爭什么爭……”司空捉影竟然模仿著第五不公的腔調(diào)唱了起來,一副不把人氣迷糊誓不罷休的欠揍的模樣。
哪知第五不公聽他唱了幾句之后,竟似渾身一顫,仿佛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哈哈笑道:“不錯,搶什么搶爭什么爭,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俺老頭子早就改名叫第五不爭了,今日怎的竟又變糊涂了?乖乖,數(shù)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強(qiáng)之?!?p> 他忽然蹲下身子,兩手扳著方省吾的肩膀,和藹而慈祥地說道:“小娃娃,你能讓俺看看你的屁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