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說來聽聽?”茍咬銀瞪了掌柜老王一眼,忽然嘆了口氣,“老子現(xiàn)在餓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旺財(cái)這個(gè)小兔崽子……”
剛要繼續(xù)罵下去,旺財(cái)已從后廚走了出來,手里托著方盤,方盤上擺著一大碗鴨血粉絲,五張油餅,一碟鹵豆腐,一杯白酒。
“來了來了……”旺財(cái)嘴里吆喝著,慢吞吞地走到茍咬銀面前,把方盤放在桌子上,笑呵呵地說道,“茍大爺,東西齊了,您慢用,剛煮好的老湯,小心別燙著嘍……”
“你他娘的才燙著,老子……”茍咬銀又要發(fā)怒,突然覺得有些不妥,便立時(shí)改口,笑罵道,“老子就知道你這個(gè)小兔崽子一聽有熱鬧的事兒,立馬就得滾出來?!?p> 旺財(cái)笑嘻嘻道:“茍大爺這個(gè)‘滾’字用得真是妙不可言,嘻嘻,便好像小人的腿兒已經(jīng)被您罵斷了似的。”
他轉(zhuǎn)過身,故意裝做一瘸一拐的樣子,向后廚走去,看著倒像一只呆萌的鴨子。稍過片刻,他手里攥著一把熱氣騰騰的舀子,給蘇百無師徒二人的碗里添滿了湯,便斜倚在柜臺邊,笑瞇瞇地等著聽茍咬銀的下文。
茍咬銀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湯,然后夾了一塊鴨血放在嘴里咬了兩口,便咽到肚子里去了。
仿佛立刻有了力氣,他大聲道:“不錯(cuò),今天的味道卻比往日要好許多,只是量卻少了些?!?p> 掌柜老王笑道:“看來咬銀大爺今天真的是餓了,咱這鴨血粉絲,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原來的味道,絕對不會偷工減料,糊弄顧客的,何況大爺您呢。。”
茍咬銀啜口酒,笑道:“這話倒是不假,老王,你若是敢糊弄顧客,老子第一個(gè)不答應(yīng),把你的血拿來煮了,卻不知有沒有鴨血好吃?!?p> 他自覺說得幽默,嘿嘿笑個(gè)不停,卻不料自己的黃牙上還粘著些許鴨血的碎沫,看著既丑陋又惡心,甚至有點(diǎn)恐怖,掌柜老王已忍不住要嘔吐,卻仍然強(qiáng)自笑道:“那是那是……”
茍咬銀甚感得意,張開大嘴,吸瀝禿嚕地狼吞虎咽起來,只消幾口,便已將鴨血粉絲吃下大半。他喝了幾口湯,接著抓起兩張油餅一齊塞進(jìn)嘴里,鼓眼囊腮地嚼著,吃相難看得很。
好不容易等他酒足飯飽,掌柜老王長吁一口氣,心里念叨著:“阿彌陀佛,天殺的瘟神,可算吃完了,快走快走……”
孰料旺財(cái)卻不識好歹地笑問道:“咬銀大爺,您方才所說的熱鬧事兒,現(xiàn)在能講了么?”
拍拍肚子,打個(gè)飽嗝,茍咬銀這才說道:“這事說起來有些嚇人,你且捂著耳朵聽罷。”
旺財(cái)笑道:“您又嚇唬小的……”
茍咬銀兩眼一瞪,道:“你當(dāng)老子在說笑不成?就是老子這么大的膽子,看得也是心驚肉跳,嘿嘿,要是你去看了,只怕要嚇尿了褲子!”
蘇百無聽他說得邪乎,也起了好奇之心,于是放慢吃飯的速度,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湯,一邊留心聽他說話。
只聽茍咬銀接著說道:“話說昨天晚上老子去聚寶賭坊賭錢,沒想到他娘的一直手風(fēng)不順,到得半夜,竟輸了三四十兩銀子……”
掌柜老王心道:“壞了壞了,這回恐怕以后更得吃白食了……”
旺財(cái)卻在心里幸災(zāi)樂禍地罵道:“該!怎么不把褲衩子都輸沒了,讓你沒臉出門!”
“老子輸?shù)脨阑?,索性便收了手,去望春樓包了個(gè)娘們兒來敗敗火,嘿嘿,那娘們兒可著實(shí)帶勁兒,把老子累得今早上差點(diǎn)起不來床,因此起得晚了……”
茍咬銀說到此處,瞇起了眼睛,露出一副“雖敗猶榮”的表情,似乎猶在回憶昨夜的旖旎風(fēng)光,半響方道,“待老子下了樓,剛要回來,卻見一眾人等匆忙紛亂地奔走著,嘴里還亂哄哄地嚷著‘殺人啦……’‘砍頭啦……’‘快去看哪……’,直奔聚寶門的方向涌去。”
蘇百無聽得仔細(xì),不由暗自心驚,心中祈禱著:“莫要是我擔(dān)心的事才好……”一念及此,饒是那鴨血粉絲湯如何美味,卻再也喝不下了。
茍咬銀繼續(xù)說道:“老子見此情形,心知定有殺人砍頭的好戲可看了,豈能錯(cuò)過這等熱鬧,于是便也顧不得肚子餓不餓了,只管隨著人流一同前去。到得聚寶門時(shí),早有大群人先到了,娘希匹的,堵得那個(gè)水泄不通啊,老子他娘的看過多少砍頭殺人的場面,卻從來沒見過有這么多看熱鬧的,真他娘的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
說到后面那句話時(shí),他竟然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看得掌柜老王暗暗冷笑,搖頭不已,心道:“這可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了,只看見別人黑,卻看不見自己黑……”
旺財(cái)笑道:“就是,那些人忒也不知好歹,豈不知茍大爺還餓著肚子呢,也不給留個(gè)位置……”
茍咬銀瞪起眼珠子,顯得很是憤憤不平,道:“切!老子用得上他們給留位置?別看老子沒吃飯,照樣擠得過他們!只消三擠兩擠,老子便到了前頭,卻再也不能上前一步了,你道為何?”
他將目光在掌柜老王和旺財(cái)?shù)哪樕蠏邅頀呷?,似乎在等著兩人回答,卻又不耐煩,自問自答道:“原來早有千八百名士兵圍成了一個(gè)老大的圈子,刀槍閃亮,戒備森然,只怕連只蒼蠅也飛不進(jìn)去,何況老子這等偉岸的身軀?所以老子只好作罷,站在那里觀看。只見那圈子里跪著數(shù)十排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足有二三百人之多,每個(gè)人身后都站著一名兵士,手里舉著刀,只待一聲令下,便即行刑。那刀光閃得老子都有些慌了,心想這必是哪個(gè)大官犯了滿門抄斬的大罪,卻不知是誰……”
掌柜老王嘆了口氣,喃喃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咱這做小生意的,卻管不了那些,只求平安無事便好……”
旺財(cái)也跟著嘆了口氣,心有戚戚。
蘇百無卻聽得更加緊張,手心里已經(jīng)泌出了些許汗水。他看了看方省吾,見他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茍咬銀,神情緊張地握著兩個(gè)小拳頭,眼中隱隱有淚光流動,顯然在為那些將被砍頭的人擔(dān)心,可憐。
茍咬銀接著說道:“于是老子悄悄地向旁邊人打聽,那人卻并不答話,反而很是不屑地白了老子一眼,他娘的,著實(shí)欠打,哼哼,若不是在那等場合,老子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就在這時(shí),有人高聲叫道,說什么‘當(dāng)今圣上有旨,齊泰黃子澄二人蠱惑建文帝削藩撤王,離間宗室,禍亂朝綱,罪不容誅,滅其三族,斬!’只聽一聲令下,刀光刺眼,數(shù)百顆人頭已是骨碌碌地滾落在地,脖腔子里的血伴隨著慘叫聲竄起老高,有顆人頭竟然滾到老子的腳下,凸著慘白的眼珠子死死地瞪著老子,看得老子的腿都有些軟了!哎……老王,旺財(cái),你們想想,老子說你們?nèi)羰且娏四菆雒婵峙聲樐蛄搜澴?,難道還冤枉了你們不成?”
掌柜老王和旺財(cái)聽他說得委實(shí)嚇人,早已面如土色,哪里還敢想?只是頻頻點(diǎn)頭,直點(diǎn)得頭皮也麻了,脖子也酸了,身子也抖了。
蘇百無更是大驚失色,一股強(qiáng)烈的悲憤之情涌上心頭,翻騰澎湃,竟覺得吃進(jìn)肚子里的鴨血也要嘔吐出來了,喉嚨里滿是血腥的味道,腦海里一陣轟鳴:果不其然!果不其然!現(xiàn)在齊、黃兩位大人已盡遭滅頂之災(zāi),依方大人的性子,想必也要緊隨其后了,這可如何是好?哎!也不知道秦師兄和齊師兄怎么樣了,是否也被一同斬首了?不行,無論如何,我也要去探個(gè)究竟!只是,現(xiàn)在應(yīng)不應(yīng)該把三兒帶回府邸呢?若是方大人……
他原本聰明機(jī)智,此刻卻已不敢再想下去,一時(shí)間竟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這時(shí)只聽“嗚”地一聲,方省吾已哭了起來,嗚嗚咽咽地對蘇百無說道:“師父……齊伯伯和黃伯伯他們……”
原來齊泰、黃子澄二人與方孝孺是建文帝最為仗重的大臣,私交甚密,齊泰更是與方孝孺結(jié)下了兒女親家,所以方省吾自幼便與他們二人相熟,很有感情。現(xiàn)在聽到這個(gè)如驚天霹靂般的噩耗,自然悲痛難抑,而且他本就年紀(jì)尚小,哪里能把持住自己的情緒,所以立時(shí)便哭了出來。
蘇百無被哭聲刺激得清醒了些,見掌柜老王和旺財(cái)面露詫異之色,心道:“且不考慮回不回府,先帶著三兒離開這里再說……”
扔下半截銀錠,他迅速拽起方省吾,快步走出了店門。
“要老子說呀,齊泰和黃子澄那兩位大人也是愚得很,”茍咬銀只當(dāng)方省吾是小孩膽小,聽到他說的砍頭場面被嚇哭了,而且他也沒聽清楚方省吾嗚嗚咽咽地說了什么,所以并未在意蘇百無的舉動,仍在自顧自地嘮嘮叨叨地說著,“那守城門的武將都降了,他們那些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又能如何?莫不如一起投降了算了,俗話說得好,識時(shí)務(wù)者為俊杰,何況……”
他壓低了嗓子,用一種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看著掌柜老王,頗有些得意地說道:“換來換去,皇帝陛下還是姓朱,也姓不了茍,嘿嘿,老子倒是擔(dān)心你老王的鴨血粉絲店換了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