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處的兵丁們裹了裹身上不算厚的灰布棉衣,側(cè)身倚著手里的破木長槍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嘴里的低語破罵聲卻被比以往更加割人臉頰的陣陣寒風(fēng)所遮掩,與此時相比,清晨時的微風(fēng)和煦與初日明媚,已成了不可得的世外桃源。
捉摸不透的氣候與突如其來的寒風(fēng),讓來自窮山惡水的陳虎也多有不適,只能靠著城門無風(fēng)的角落,伸手揣摸著懷中的幾兩碎銀,這才覺得渾身滾燙了些,心里暗暗祈求今日要能早些關(guān)城,好去城角的酒肆多喝幾碗冒著熱呼氣的黃酒。
遙遙馬蹄聲兒響,不知是為誰而來?
陳虎幾人從寒風(fēng)聲中回了魂,興趣大漲的瞧去,想看看來的是能榨出幾斤油的肥羊,可待看清后,幾人便不約而同的又蔫了,更加耷拉著靠在了角落。
遠(yuǎn)處駛來的晏家馬車,在麓泉城中又有誰敢去攔?
這時
一枚石子干凈利落的砸向了無精打采的陳虎,一聲脆響后額頭便起了紅印。
“你們幾個死了也得被狗啃的混賬玩意!想害老子丟官?都站直了!”
吃了痛也不敢言語,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陳虎立刻就站直了身子,用余光悄悄的望向了一側(cè)正破口大罵的堂兄陳盡忠,見其沒有盯著自己,陳虎這才松了口氣,只是眼里漸漸的露出了懼色與向往雜糅。
身為守城將官,陳盡忠早已躲在一旁遮風(fēng)避雨的小棚,雙手向著細(xì)木柴搭起的火堆取暖,嘴里罵得依依不饒,因五家之事,陳盡忠累死累活忙了好幾日都不敢偷懶去逛那鶯歌燕舞的野勾欄,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早已沒地撒,一看手下這幾個偷懶的家伙,便更加不順眼了,但眼瞧晏家的馬車快到城門,陳盡忠識時務(wù)的閉上了嘴,拿起佩刀挺身站起,用熱乎的手掌打理了下臉上凌亂的胡須,隨后挺起胸膛,一手扶刀一手挎腰威武的在城門旁站立著,嘴角不自覺的露出了自得的微笑,混跡多年,陳盡忠唯一弄懂的就是裝模作樣也必須要盡心盡力的這一官場規(guī)矩,誰知道哪天就會走運被哪位大人物看在眼里呢?
陳盡忠一時浮想聯(lián)翩,隱約間都能看到自己身披金甲手握雄兵百萬的豪壯場面,忍不住心中一樂,笑出聲來。
此時馬車入城,也帶來了風(fēng)塵。
可蹄聲卻有些過于快也過于響了,似是急不可耐的去奔赴沙場,陳盡忠在這城門處多年,為人早已油滑至極,可瞧了這么多年的門,聽了這么多年的蹄聲,陳盡忠心里明白,讓這馬車進(jìn)城真的會撞死很多人的,早已不在的良心忽然就跳動了幾下,陳盡忠扭身握刀便要攔住馬車,可等來的卻只是馬車擦身而過后撲面而來的風(fēng)塵。
來不及閉上因想入非非而張開的嘴,陳盡忠便品嘗盡了初冬的風(fēng)塵,啐了兩口吐沫后依舊一嘴的土腥,陳盡忠惱火的轉(zhuǎn)身望去,愣了一瞬隨即變得有些不自然,在今日這鬼天氣下,街上自然無人,既然無人便自然不會死人,如此只顯得陳盡忠蠢,連帶著那許久不曾跳動的良心,變得蠢上加蠢。
這輩子要想飛黃騰達(dá)之人怎能有婦人之仁?
陳盡忠越發(fā)不滿自己方才舉動,粗糙的臉頰上頓時有些浮熱,沒準(zhǔn)剛才的丟人現(xiàn)眼的攔車之舉已然被晏家車?yán)锏拇笕宋锴屏巳ィ氲竭@,陳盡忠無比羞怒,跺了跺腳可最終也只是無力的污言穢語了幾句后獨自坐回了小棚,隨后右手習(xí)慣性的摸索進(jìn)了懷中,又扣又撓不時還伸出手在鼻子前聞上一聞,似乎胸膛前還殘留著前些日小翠白凈身子的幽幽體香,接著摸來摸去陳盡忠摸到了一物臉上的怒色頓時便消了大半,從懷中連忙拿出了昨日酒肆中剩下的肥膩雞腿,放在身前的小火堆上烘烤了起來,赤紅飄忽的火苗一燎而過,雞腿上滋滋冒油,油香四溢而起直刺人脾胃,在寒冷中,陳盡忠只覺得這只雞腿才是此時唯一的慰藉。
晏家褐色馬車欲行欲遠(yuǎn),城門處陳虎一人呆愣著瞧其漸漸遠(yuǎn)去,雞腿的肉香于麓泉城幾字間緩緩飄散,陳虎的肚子不自覺間越來越響,陳盡忠在幾次三番低頭終于確認(rèn)了不是自己那厚實肚皮所發(fā)出的響動后,猛然想起什么抬起頭怒吼道:“陳虎!”
陳盡忠扯著嗓子喊破了聲,眼瞧著陳虎臉上的神情忽然就從呆滯變?yōu)榱丝簥^,扛著破木長槍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跟前,開口聲音便顫抖著難以置信的嚷道:“堂兄,我可瞧見神仙了!”
這一聲嗓門很大,大得在這城門處神仙二字能來回游蕩,手握著肥膩雞腿的陳盡忠臉色鐵青一時語塞,而遠(yuǎn)處陳虎的幾位同僚卻已不知如何是好眼里只是同情,前些日子陳虎才將沖入城門的深藍(lán)花衣貴人當(dāng)作了敵襲被拾落了好些日子,這幾日好不容易消停了會可眼瞧又要遭了殃,其中一年長心善的已于心不忍抬手遮面,思索起了城里哪家藥鋪的跌打膏藥療效最佳。
但如以往一般陳虎被痛揍一頓收場卻并未發(fā)生,小棚下陳盡忠疑慮的望著眼前那張灰撲撲且傻愣著的臉,一時有些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前幾日給打傻了,本已踹出去停在半空的腳又緩緩放下,踩起了周身幾分灰塵,不是不想,只是忽然間陳盡忠有些不忍了。
從窮鄉(xiāng)僻壤到這花香人也香的麓泉城,陳虎帶著一條干癟至極的臘肉便想攀上自己這有官職在身的遠(yuǎn)房親戚,陳盡忠自來不屑也從不念哪門子舊情,這窮親戚攀門見得太多,隨便揮揮手連話都不用說就可將其攆走,但出乎陳盡忠意料的是,那時的陳虎整個人已茍延殘喘,但卻始終都沒動過那條干枯的臘肉,到了門前將其完好無損的遞向前來,以往來攀親戚的那些家伙,陳盡忠可是見過連地上一口碎包子都能撿起吃干凈的主,又怎么會在跋山涉水后留得下一塊臘肉?即便這似樹干的臘條肉陳盡忠扔了也不會瞧一眼,但也足以讓陳盡忠動了惻隱之心捏著鼻子讓已經(jīng)發(fā)臭的陳虎留下。
至此,陳虎便看起了城門,餉銀不多但足以溫飽,陳盡忠也權(quán)當(dāng)自己做了一門善事,沒有讓其爛在回鄉(xiāng)的遙遠(yuǎn)路途上。
但守城門這苦差事,本就錢少事多,守城的兵丁們苦中尋樂自然便得出了一些歪七歪八的旁門左道,而陳虎在喝酒斂財?shù)倪@些門道中,學(xué)的很快,沒些日子便已握住了五六分,但身上那股子從窮鄉(xiāng)僻壤帶出來的愣實與心拙口夯的性子卻無論如何也改不了,不管怎般教訓(xùn)打罵,陳虎依舊死不開竅,在屢屢折了陳盡忠的面子后,久而久之,陳盡忠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耐心,而陳虎挨揍便成了城門處不多的家常戲碼。
……
被寒風(fēng)吹的發(fā)干的一雙眼睛艱難的轉(zhuǎn)動著瞧向了香氣四溢表皮焦褐的肥膩雞腿,肚子咕嚕亂想,吞咽了幾次口水后,陳虎才重新抬起頭老老實實的等著陳盡忠發(fā)問,瞧見了神仙的事那可不比一只雞腿來得重要?只不過,若是那一只雞腿變成了幾只,陳虎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將神仙之事拋在腦后,自古俗話說的好,天大地大,吃飽最大!
陳盡忠又聽到了那討厭的咕嚕聲,可心里已無半點火氣,只是猶豫著是否要將烤好的雞腿遞給陳虎好彌補(bǔ)一下被自己打傻了的愧疚,寒風(fēng)合時宜的刮過,刮進(jìn)了單薄布甲的縫隙,陳盡忠忍不住一顫,連忙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大逆不道的念頭,抬起雞腿大口撕咬了一塊,吃的嘴角流油,這其中的滋味,在寒風(fēng)里就是真金白銀可也不換,更別說一位區(qū)區(qū)的遠(yuǎn)房親戚了。
陳虎正擔(dān)心別人不相信自己所見,便將方才的事又放回肚子里想了一遍,越想便越發(fā)對自己見到神仙一事深信不疑,可眼瞧著堂兄壓根顧不得說話,專心的對付起了手里的雞腿,陳虎覺得是自己沒說清楚,咳嗽了一聲潤了潤嗓子后放聲說道:“剛才晏家馬車?yán)镒纳裣?,跟家里老人所說的神仙可是一模一樣,眼睛可好看了,還有紅光…”
陳虎說的費勁又賣力,而陳盡忠已經(jīng)幾口把雞腿啃了個干凈,手里攥著锃光瓦亮的骨頭揮了揮手說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神仙嘛,老子在這麓泉城一年不得見上好幾個?”說著話陳盡忠將手里骨頭放到了陳虎手中,隨即又覺得不太合適,忽然想到了什么,陳盡忠一臉壞笑的摟過了陳虎,一官一兵背對著街道小聲說著什么,隨后只聽陳盡忠得意的大笑了幾聲,陳虎面色通紅唯唯諾諾的點著頭,如嬌羞的小娘子,待兩人說完后,陳盡忠笑著松開了陳虎的肩膀說道:“滾回去好好站著,晚上去西城找我!”
陳虎如驚弓之鳥,早已忘了要說什么,直起身子放聲回道:“是!堂兄!”說完后就轉(zhuǎn)身往城門走去。
臉帶笑意的陳盡忠又聽到了這極其討厭的二字,原本的愧疚立馬被扔到了九霄云外,躬起背彎下腰雙腳蹬地,連邁出了三步,右腿飛速而起重重的踹在了陳虎的屁股上,還沒回過神的陳虎便被踹的向前滾去,吃了幾口灰后似大字一般趴在地上,還沒等陳虎起身陳盡忠就帶著滿腔怒火罵道:“老子再說一遍,要稱呼我為統(tǒng)領(lǐng)或者大人,再讓我聽到那兩個字,老子扒了你的皮把你扔回老家!”
堂兄二字,陳虎原以為能套近乎才這么喊,可初來時就被收拾了好幾次后才明白陳盡忠很不喜歡,可方才見了神仙,讓陳虎興奮的又給忘了,感受到了屁股上的酥麻與疼痛,陳虎來不及起身便連忙回答道:“好的,大人!”
陳盡忠滿意的點了點頭,似乎早已忘了不久前心中才對陳虎出現(xiàn)的那一點點愧疚,隨后往回向小棚走去,陳盡忠背對著陳虎說道:“今晚的事依舊不變?!闭f完后陳盡忠絡(luò)腮胡下的臉笑的春風(fēng)滿面。
帶一個整天只會浮想聯(lián)翩的雛去逛野勾欄,那小子自然會對自己感恩戴德,至于如何感嘛,自然是付那白花花的銀子,想到這,陳盡忠只覺得自己可要比那座京城里的人還要聰明萬分,得意的搖起了身子哼起了艷曲。
至于陳虎所說的神仙?陳盡忠又如何會信,若是真有神仙,陳盡忠早就丟掉這狗屁官職去死抱那神仙大腿好求得一輩子榮華富貴了。
紅著臉揉著屁股起身的陳虎,踉踉蹌蹌的走向城門,想著今晚要發(fā)生的新鮮事,臉上越發(fā)的羞紅了,于城門處站定后,漸漸的陳虎又想起了什么,一人自言自語的說道:“小人無意冒犯,求神仙保佑!”
方才
有斜風(fēng)撩簾,于城門一側(cè)的陳虎便瞧見了神仙,只見一人倚窗而坐,身著紫金冠黑青袍,除了仙人誰能如此?而變得深信不疑的,還是因簾內(nèi)那對杏眼星目中所出現(xiàn)的極致黑白分明,人的眼珠子,哪能真的黑即黑白是白除此之外便再無一分瑕疵?更別說那一眼還瞥見了其眼瞳里若隱若現(xiàn)散發(fā)出的淡淡紅光,不是神仙又能是誰?
……
……
吁?。?p> 馬車伴著嘶鳴在石板路上劃出了兩條抹滅不去的痕跡,四下無人,亦無聲響,雕著朵朵梅花的木窗與無半點新意的木門緊閉,擋去了寒意,街邊推車籮筐隨意扔在了一旁,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柳道長,到了?!?p> 何苦似乎在車外坐了太久,說話聲變得沙啞,但為了救人,便顧不得這許多,而在離酒鼎樓不遠(yuǎn)處的地方停下,是柳不語入城后才說的,可何苦在聽完后便心神不寧,到了此處也依舊沒有平息。
馬車內(nèi),柳不語重新將雙眼瞇起,準(zhǔn)備起身時卻又想起一事,有些麻木的從懷里拿出了銅盒木盒,一個里裝的是價值不菲的贈卿簪而另一個里有的是寄托思念的信和鹿角,望著兩個盒子,柳不語猶豫了一瞬后便將銅盒放進(jìn)了包裹,隨后將木盒重新放回了懷中,起身對著角落里趴著的花蝴蝶輕聲說道:“該走了?!?p> 花蝴蝶低吼一聲似是賭氣,獨自出了馬車跳向了一側(cè)屋檐,與柳不語不近卻又不遠(yuǎn)去。
車外
蒼穹愈發(fā)灰暗,印得整座麓泉城死氣沉沉。
柳不語走下馬車,紫金冠下整齊的黑發(fā)已變得有些散亂,平潤的額頭前幾根發(fā)絲隨風(fēng)搖曳,凌亂卻又出奇的好看。
“車?yán)锏陌幸粋€銅盒,若我回不去,請何兄轉(zhuǎn)交于晏小姐,就說是小道祝賀她成婚的賀禮?!?p> 平靜的聲音說出的話似乎事不關(guān)己,最終變得沉默的背影也只是等著何苦回應(yīng),何苦一時間欲言又止,但想到車內(nèi)還有一位垂死之人,只能無奈說道:“柳道長,你要保重!”隨后揚(yáng)起馬繩向晏家而去。
未曾答應(yīng),卻也不曾拒絕。
蹄聲漸小,柳不語干笑了一聲后抬手?jǐn)n了攏鬢角亂發(fā),隨后雙手抱著橫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黑青袍身影一步如一沉,似要沉如潭水,而氣勢只剩凌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