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以為好

　　蔡夗偢尋了件蓑衣、一頂斗笠，來到柴房，淓沇已經等得坐立難安了，道：“如何？”蔡夗偢將蓑衣、斗笠給淓沇穿戴好，道：“放心，該死的一個亦沒放走，不該死的我一個手指頭亦沒碰?！睖E沇道：“終究是有傷陰鷙。”蔡夗偢笑了笑，道：“我這號人注定是沒結果的了，還講這個？”淓沇急道：“你這人……”眼眶一紅，卻是說不下去。蔡夗偢將淓沇負在背上，道：“你不喜歡，我不說便是?！睖E沇雙手輕輕的環(huán)住蔡夗偢的脖子，道：“快走罷，天一晚，遝頽可就帶不住剩膤了?！?p>　　蔡夗偢施展輕功，朝家里奔去，不一會便入桃林。桃林小徑蜿蜒，多有繞路，蔡夗偢縱身一躍，踏著樹尖疾馳道：“可扶穩(wěn)了?！睖E沇只覺著身子輕飄飄的，悠悠道：“上次你這樣負著我，還是甚么時候的事情了？”蔡夗偢撲哧一笑，道：“少說亦十年了罷，那一次被一群野狼沒日沒夜的追著，可沒現(xiàn)在這般愜意?！睖E沇沉浸在往事中，滿腔柔情，低聲唱道：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不一會，兩人已到家中的木屋，吵鬧的人眾早已散去，蔡夗偢房前屋后又摸了一遍，確是再無外人，方才放將淓沇下來。兩人站在屋檐下，夜幕的暴雨里，屋內的燈光倍覺昏暗，更見凄涼。

　　淓沇推開門，屋里卻沒有人，只桌子上一碟春筍炒臘肉冒著絲絲熱氣，知道是兒子在準備飯菜，淓沇心內大慰，柔聲叫道：“遝頽、剩膤，爹娘回來了?！痹捯粑绰?，剩膤不知從哪個角落里跑了出來，直撲到淓沇身上，小手抱著淓沇的腰，嘴里娘、娘的叫著不住，淓沇抱起在懷，道：“哥哥呢？”剩膤道：“哥哥在做我最喜歡的魚湯?！辈虊韨副н^來剩膤，道：“哪來的魚呀？你們又去河邊了？”說話間，臉上已見顏色。剩膤不過剛剛說話不久的年紀，卻十分伶俐，見蔡夗偢繃著一張臉，嗲聲嗲氣：“爹爹，我想你了，我的桃木劍呢？你不是答應給我做一把嗎？”蔡夗偢明知女兒是撒嬌耍賴，卻亦止不住的心底一軟，忍不住的咧開嘴笑道：“爹爹亦想你了。桃木劍后天給你做好不好？”剩膤抱著蔡夗偢脖子，在他臉上重重的親了一下，道：“爹爹真好?！辈虊韨父菤g喜，亦重重的在剩膤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道：“剩膤最好?！?p>　　淓沇輕輕一笑，道：“好了，別膩歪了，快點換一下衣裳，正是要出力的時候，可不要著涼了?！辈虊韨刚釉挘谎垲┮娺e頽端著碗魚湯小心翼翼的移步出來，臉色一沉，道：“我十八歲的時候都在外縣做游徼了，你呢？在家里做！魚！湯！”遝頽黑黑瘦瘦的，弱不禁風的樣子，自尊心卻極強，他不明白，平常父親對自己一句重話亦無，今天卻突然有此誅心般的言語，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好努力的平復自己的心情，假做沒有聽見一般，把魚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姆旁诹俗郎系溃骸暗?、娘，用飯了。?p>　　淓沇滿臉詢問的看著蔡夗偢，蔡夗偢微一沉吟，道：“用飯再走罷，一則縣令、三老同時喪命，如此大事，他們還顧不上我們，一時還尋不到這兒，二則只要不驚動長沙國里那幾尊大神，便不至于暴露我們身份，再者說，雨這般大，剩膤可不能淋雨?！?p>　　蔡夗偢回屋換下了濕衣服，一家人便圍坐在食案邊，剩膤卻不知何時已在淓沇懷中睡去，蔡夗偢嘗了口魚，皺眉道：“怎生味道怪怪的？”遝頽回到：“原想放些紫蘇好吃些，現(xiàn)在才想起爹爹本不喜歡紫蘇的味道。”蔡夗偢恩了一聲，不再說話，卻亦不再吃了。遝頽不喜葷腥飲食，魚湯又是專做給父母吃的，是以筷子都沒伸。淓沇卻是餓的久了，很是吃了不少。

　　遝頽見魚湯合了母親胃口，心下亦歡喜，又夾了塊魚要往母親碗里送，蔡夗偢驀地跳過食案，一腳踢飛了遝頽的筷子，叫道：“魚湯有毒，不要喝?！边e頽一臉的驚愕，不明所以。卻見父親盤膝而座，右掌撫住母親心口，左掌抵住后背，臉色凝重，任由剩膤倒在地上竟然顧不上，再看母親時，鼻子、眼睛不斷的滲出絲絲黑血，已然不省人事，遝頽又驚又急又怕，呆呆的立在那里只曉得哭。

　　蔡夗偢疾催內力想護住淓沇的心脈，但淓沇的心跳卻一次比一次弱，一次比一次間歇長，很快的，蔡夗偢就感覺不到了。

　　一剎那間，世界仿佛空了，外面的暴雨聲聽不到了，遝頽的哭聲亦聽不到了，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亦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在拉扯自己，又好有人在身邊叫自己，蔡夗偢緩過神來，遝頽蹲在地上抱著剩膤的腰，臉深深的藏在剩膤后背上抽泣，剩膤搖著自己的肩膀，稚聲稚氣的問：“爹爹，我叫娘到床上去睡，她都不答應我。”

　　蔡夗偢惕然而驚：“現(xiàn)下可不是傷心的時候，一雙兒女怎么辦？”蔡夗偢一代梟雄，一生不知歷經多少風雨，從來都是當機立斷，當下硬起心腸，小心翼翼的擦拭凈淓沇臉上血跡，道：“乖，娘累了，爹抱她休息一會，不礙事的?！?p>　　剩膤哦了一聲，道：“那剩膤不吵娘了，娘辛苦了?！辈虊韨溉绾芜€忍得住，眼淚撲簌簌的直往下落，一伸手便點了剩膤的昏睡穴，對遝頽道：“抱著你妹妹，片刻不要離身，不能出我五步之外，我吃過的東西，你方才能吃，我喝過的東西，你方才能喝，直到找到害你娘的惡賊為止?！边e頽木然的點了點頭，蔡夗偢頓了頓，又道：“不要悲傷，現(xiàn)在最能告慰你娘的就是照顧好妹妹，保護好自己，男人就應有男人的樣子，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流眼淚，是尋到那個惡賊，替你娘報仇?！?p>　　遝頽抱起妹妹，又是點了點頭，他已經哭到不能言語了。蔡夗偢亦抱起淓沇，道：“打起精神出發(fā)了，你娘生前最喜歡十里桃林，就讓她到那里等我們罷?！?p>　　暴雨里，蔡夗偢和遝頽沒有穿戴雨具，亦沒有替淓沇和剩膤遮擋，一由雨水沖打，蔡夗偢內力深厚，夜間視物有如白晝，他看著這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女人，靜靜的躺在土坑里，再亦沒有可能替她遮風擋雨了。往事一幕幕好似就在眼前，十余年的相濡以沫里，只有溫馨、甜蜜，想著她的付出，蔡夗偢的愧疚慢慢的變成憤怒，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失去了她，連一個字、一個眼神的道別竟亦沒有！但蔡夗偢卻很快的平復了滿腔的怒火，他知道此刻只需要冷靜。

　　遝頽卻只能借著偶爾的閃電才能看上一眼母親，他沒有憤怒，沒有傷心，他感到的是害怕和悔恨，從此以后，再亦看不到母親了，再亦不會有人朝朝夕夕心心念念的照顧自己了，為什么以前不能好好的多聽她的話，少惹她生氣？

　　驀地里，遝頽聽到父親一聲長嘯，頓時腦中嗡嗡作響，直欲暈倒，嘯聲里，一道閃電擊中不遠處的一株桃樹，就在這一閃之間，遝頽看到父親在往土坑里填土，遝頽知道，這或許就是在這世上看到母親的最后一眼了，剎那間只覺著天旋地轉，暈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