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路上,二人都是沉默著。與一路心事重重的李開莫不同的是,二狗子雖然沉默,但大部分原因卻是被嚇的。
“狗子哥,若是我決意南下離開,你說大父會不會答應(yīng)?”
沉默了一路,快到村子里時,李開莫卻是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莫哥兒,這流寇都已經(jīng)被趕走了,日子又可以太平了,還走什么?。恳?,老人們常說,離鄉(xiāng)人賤,咱們窮人更是如此,眼下好好的,走什么走啊?”二狗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覺得是太平了?”李開莫聲音十分低沉,似乎說話都有些吃力,半晌才嘆口氣道,“為什么我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太平日子,反而卻是亂世真正的開始了?”
“莫哥,你沒糊涂吧?你這話怎么聽著好象是胡家集里面那算命先生?”二狗子拍了一下李開莫的腦袋,沒好氣的說道。
“不出十日,就會有更多的流民出現(xiàn),到時候咱們想走都走不了!”
雖然無法說服二狗子,李開莫卻是對這種趨勢的判斷有著自己的判斷,而且也不需要太聰明的頭腦。
這才開始收賦幾天?就有千多人不得不離鄉(xiāng)討荒,收賦最前幾天可能是最為悠閑的,距離押解賦稅的時間還遠(yuǎn),官吏們不太急,就算如此就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人破產(chǎn),若是日期臨近,那官吏各種催逼手段用將出來。恐怕九成以上的自耕農(nóng)都會破家成為流民。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被饑餓折磨的人們會慢慢失去理性,特別是眼睜睜的看著兒女們餓死在眼前,這種折磨更會令人發(fā)瘋,只要有人帶頭沖擊大戶,那大規(guī)模的民變就會席卷而來!
而看到今天的官兵的模樣,李開莫委實覺得讓他們?nèi)?yīng)付這種場面,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既然末日亂象已經(jīng)臨近,既然不能挽狂瀾于即倒,那明哲保身就是最佳的選擇了。李開莫頭疼的就是如何說服大父和族人們相信自己,不要到想走的時候已經(jīng)走不了。
第二天一早,李員外便開始打發(fā)眾人下鄉(xiāng)收糧。不同于后世有專門收稅的地方官員,在這個時代,皇權(quán)是無法貫徹于鄉(xiāng)間的,收稅一般情況都是當(dāng)?shù)赜忻目N紳們代勞的,尤其是如同太平鄉(xiāng)李家,更是除了一個正規(guī)名目之外,太平鄉(xiāng)真正的土皇帝。
他們的鄉(xiāng)權(quán)甚至比大明律還有效,一手包攬了從鄉(xiāng)間司法權(quán)、收稅權(quán)等一系列的本該是官府的權(quán)力,在地方上的威權(quán)也是極大。
不過,這個時代的縉紳們,并不是如同后世人們眼中那般個個都是黃世仁。事實上,縉紳們對待自己的佃戶們,還是十分的優(yōu)容的,尤其是那些既勤勞還本分的佃戶,他們更是十分的客氣。不僅逢年過節(jié)會送上酒肉,一旦遇上災(zāi)年,還會灼情給予減免一些租子。
畢竟這些貧困戶們與自己的利益是息息相關(guān)的,想要多收取糧食就得好好的對待于他們,每一個勤勞而且本份的佃戶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
而且每年的朝廷收賦之時,也是這些佃戶們能夠得些小利之時。就象李家一般,縣里大概會來上一兩個小吏,然后李家人會有一二自家人相陪等候在李家便可,李家的人帶上一些最勤勞與自家走的最近的佃戶充為莊丁,到各個村子收取賦稅。而收賦稅也是一件極有油水的差事,雖然一般情況下,其中的油水李家本家人與小吏拿大頭,但是事了之后,這些佃戶也會個個被封一個紅包,也是皆大歡喜之事。
自從改為一條鞭法之后,小吏的財路也是斷了一大半,剩下的無非火耗銀了。所謂火耗銀,便是小吏們常用的借口,銀子總是有雜質(zhì)的,征收的賦稅銀收上來后,一般會重新入火煉成大額的銀元寶,也就是雪花銀,這種剔除銀兩中的雜質(zhì)的過程就被稱之謂火耗。
火耗的數(shù)量不一而定,朝廷也是無法直接規(guī)定,這就給了小吏上下其手的機會。一般每地的賦稅銀都在萬兩之上,按照就為正常的報備火耗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來說,這其中的油水也是極足。
尤其是這些人根本不會進(jìn)行這種剔除雜質(zhì)的過程之下,而該多收的火耗卻是依舊照收,這種情況下的油水更是讓人垂涎。每年幾百兩甚至上千里的油水,也是地方官吏最大的合法灰色收入之一。
縉紳們是參與不到這油水的分割之中,他們的利潤是在于低買高賣,大斗進(jìn),小斗出。通過操縱著地方的糧食貿(mào)易,他們也是個個賺的腰肥體寬,尤其是大批在災(zāi)年破產(chǎn)的自耕農(nóng)出現(xiàn)時,也是將他們的利益達(dá)到最大化。左手將自耕農(nóng)賣地的錢給對方,右手對方就得把錢交給自己納賦。
而縉紳們只需要從中活動一番,就可以將這個自耕家原本要交納賦稅的田地變成無需納賦,除了在官吏間活動的那筆錢之外,這種行為等于是白白得到大批的田地。
這還是地方縉紳們有良心的才會如此,許多縉紳連這活動的錢都不想拿出來,尤其是到了崇禎十年后,大批流寇已經(jīng)形成之時??N紳們干脆不再買田,坐等自耕家們紛紛破產(chǎn)加入流寇之后,再給他們辦理一個通賊的名義,直接將他們的田地收納腰間。
要說,明末的縉紳絕對算是聰明的。但人往往一聰明的過了頭,也是會變得蠢笨如豬。事實上,流寇所過之地,殺伐最重的也是這些縉紳們,因為兩者的矛盾實在已經(jīng)是不共戴天。
而李員外自然也是這些縉紳之中的‘佼佼’者,從李家人拿出來的斗就可以看的出來。許多人都是有些苦笑的看著那明顯比一般的斗大上一圈的斗具,人人都是心中暗暗怒罵。
照這樣的斗來說,李家收購的一石米至少要比別處要多上兩斗,在這種災(zāi)年,多付出兩斗米,很可能就是全家要提前斷糧近一個月!
但是這卻是沒有辦法之事,李家牢牢控制著糧食買賣,那些偷偷帶著米糧出去售賣的人下場人人都是知道。很多人都是被所謂的‘匪徒’打成了殘廢!這些人可都是家中的壯勞力啊,就這么殘了,不僅不能干活,相反還得拖累一家人受苦。
“李老爺仁義,今年的糧食并不降價,依舊按照往年一般一石一兩一錢銀子。規(guī)矩也是一樣的,十斗一石,快些賣糧交賦了!”之前來李開莫家的管家這次又來了,不同于上一次那般客氣,這次面對著眾人也完全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
李開莫冷眼旁觀著,也是明白為何李家這次氣勢更足,畢竟上千的流民都是無法奈何李家堡,李家堡上下也是因此底氣更足。
不過,李開莫不說話,身邊的二狗子卻是有些咬牙切齒,恨恨的啐了一口,壓低聲音道,“呸,今年到處受災(zāi),糧價更是一路上漲,這廝這么壓價,居然還說自己仁義!什么玩意???”
顯然人群中如同二狗子這般想法的也是有不少人,許多人都是一臉怒氣看著李管家,估計心中都是在咒罵著李員外。但是形勢比人強,這次來的不僅僅是李家人和他們的莊丁,甚至還有兩個皂衣衙役立于一旁,手中鐵尺鎖鏈一樣不缺,在一旁虎視眈眈。
民不與官斗,百姓們看到代表著官府的衙役也立于一旁,更是無人敢痛罵出口。只有李管家洋洋得意的聲音不斷的擾人清凈,“這次朝廷大兵將至,匪徒更是在劫難逃,為了供應(yīng)軍需??h太爺也是頌了新令,今年再每畝加征包餉三錢銀子,以作軍需,以供我大兵將養(yǎng),痛擊賊寇!”
“什么?還要加稅,還讓不讓人活了?”人群一片嘩然,眼下的稅收已經(jīng)讓許多人焦慮著來年豐收之前的用度了,這一次再加征,可能連今年秋收都堅持不了!
“肅靜!爾等可是要造反?縣太爺親自下的令,你們?nèi)羰囚[事,統(tǒng)統(tǒng)捉回牢房里去!”眼見一片鬧哄哄,兩個衙役也是猛的撥出腰刀,一臉兇狠的厲叫道。
明晃晃的腰刀的確有說服力,許多百姓都是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吵鬧聲一下子便安靜了許多。在一片憤怒的死寂中,一個得意的聲音依舊顯得中氣十足,“想反么?明日大兵前來平了你!你們這幫刁民,就是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