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本為石卻非石，石雖似玉卻非玉；桃花面容，富貴閑人，奈何世事弄人，徒留一身風(fēng)流。
我叫慕容玖，北燕慕容氏的后代，只是我出生的時候慕容氏已經(jīng)沒落依附他朝而活，可謂是日薄西山。
我的阿耶慕容羅睺是外人看來風(fēng)光無比金吾衛(wèi)的首領(lǐng)，無人時他總是念叨舊日慕容氏的榮耀，更教導(dǎo)我要承擔(dān)光復(fù)慕容氏的重擔(dān)，不要沉溺于兒女私情。
阿耶雖這般教導(dǎo)我但自從雪苑住進藏雪小娘子，他自己卻日夜在那陪伴，我的阿娘從此獨守空閨。
我幼時曾心中好奇偷偷去了雪苑，那日大雪紛飛，一時間分不清雪與白梅，藏雪小娘便立在廊下看雪，見著我便喚我過去，拿了果子與我吃。
她生的極美，梨渦淺笑別有一番柔情，她見著我腰間佩戴的玖石瓔珞，目光灼灼，那是我出生時阿耶贈我的，也因此將我取名玖。
藏雪小娘纖纖玉手滑過玖石瓔珞，巧笑倩兮：“這枚玖石瓔珞，是我第一次來長安的時候，我在古玩鋪買的，怎么在你這里，你叫什么名字？”
她聲音柔美，卻似一把刀刺進我的胸膛，我原以為這枚玖石瓔珞是阿耶贈予我的，君子懷玉是長安的風(fēng)俗，可是我?guī)У膮s是塊石頭。
我如五雷轟頂，我望著藏雪小娘俊俏的面容說道：“我叫慕容玖，字永巖?！币蛔忠痪?，心如刀絞。
藏雪小娘撫摸著我的頭發(fā)，目光溫柔，她的眼睛很好看，明眸皓齒大概說的便是她，她笑道：“永巖是個很俊俏的孩子，我也曾有過一個孩子，和你歲數(shù)相仿。”
雪花紛紛，我和藏雪小娘一起烤著火爐，看雪落下，我聽她講述她的過往。
原來她在入府之前，曾有過夫君亦生育過女兒，可是她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進府，如何成為我阿耶的妾室。她望著茫茫白雪，目光里滿是呆滯，思緒似乎回到很久之前。
我看著她素白的小臉，她未施脂粉，天然去雕飾。不似我的阿娘，每日盛裝濃抹，用華麗的服飾支撐著自己主母的威嚴(yán)，用濃厚的脂粉遮蓋住臉上的皺紋，用珠寶首飾掩蓋與阿耶的離心。
我聽府里的人說，藏雪小娘是個神志不清的瘋女人?？墒俏倚睦锩靼姿皇钳偱耍皇怯洸惶宄郧暗氖虑?。
藏雪小娘大多數(shù)時間只是安靜的看著窗外，或抱著那盆蘭花，然后安靜的喝下阿耶備下的湯藥，那是能讓她乖乖呆在府里的安神藥。
我記得她清醒的時候，曾經(jīng)和我說過她的女兒叫做蘭，一個簡單素雅的名字。
我有時候會很可憐我的母親，她想方設(shè)法和父親舉案齊眉，而父親卻無所不用其極的和另一個女人結(jié)為連理。我不知道我對藏雪小娘是什么樣的情愫，那樣美的女子不應(yīng)該是籠中鳥。
萱兒是藏雪小娘的女兒，長得雖像小娘但性子卻格外活潑，不似小娘溫婉嫻靜。她又極愛穿男裝，阿耶便將她充作男兒教養(yǎng)，與我一同騎射讀書。
真正和藏雪小娘性格容貌相似的女子，卻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慕容萱，卻是另一個與她毫無血緣的觀音婢。
我初見觀音婢的時候是在元宵燈節(jié)，那日我與萱兒一起去賞燈玩樂，萱兒素日頑皮，見著如此繁華盛景便只顧著玩樂，一時間竟尋不到她的身影。
我心下慌亂失了玩樂的心思，急忙帶人四處尋找，我遠遠瞥見一個穿了同色衣物戴著昆侖奴面具的小小人兒，我不顧禮數(shù)沖上前去揭了面具口喚萱兒。
不料面具下的人卻不是萱兒，是個宛若受驚的小鹿般的靈動女子。她眉眼間與萱兒有幾分相似，只是她比萱兒生的更加靈巧精致，活脫脫便是另一個藏雪小娘。
只是當(dāng)時的我不知道，那一眼竟讓我賠上一世的情愛。
長孫觀音婢雖與萱兒貌似，但性格迥異，一個偏靜一個好動，她又自幼喪父養(yǎng)在舅父家中，多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柔弱。我心中憐惜，對她多番照拂，只恐她日子艱難。
我時常從家里做了果子，然后借慕容萱的手帶給她，心里默默記下她愛吃的果子，她口味清淡，不喜甜膩的食物。
她衣著淡雅素凈，不喜太過華麗的衣服首飾，發(fā)髻上總是點綴簡單的珠花，我曾聽她和綠綺說過，梳發(fā)猶如作畫，唯有留白才有美感，滿頭堆砌珠寶過于俗氣。
觀音婢喜愛蘭花，衣角袖口總是繡滿了朵朵蘭花。我看著她衣角的蘭花便會想起藏雪小娘，想起她那個叫做蘭的女兒。
若是那個叫蘭的女孩真的存在于這個世間，我想那便是觀音婢的模樣，顧盼生姿，溫婉柔順，美好的宛若一塊上好的藍田白玉，透徹純凈，不染塵埃。
藏雪小娘去世前，慕容府曾陷入混亂之中。她不知為何真的成了別人說的瘋子，瘋言瘋語，行為乖張。甚至打爛了那盆蘭花，更劃傷了觀音婢的手。
我見著觀音婢受傷的手，因為疼痛而蹙起的眉，我試圖安慰她卻無成效。直到那個人的出現(xiàn)。那個人便是觀音婢的未婚夫君李世民，他匆匆而來，陪著觀音婢包扎帶她回家。
觀音婢從未拒絕過李世民對自己的好，但是多次謝絕我的好意。雖然都是一同長大，我對觀音婢不比李世民查，但是我卻比李世民少了一紙婚書。
大業(yè)八年，長孫觀音婢與李世民成婚，我立在人群中見著一襲綠色嫁衣的她，執(zhí)扇蒙面，只露著那雙含情美目，她的眼睛生的極美，似小鹿般靈巧。
我見她一步步走過青廬，牽住李世民的手，我陪她從青澀單純走向成熟婉約，而她卻牽了別人的手。
我下意識緊緊握住腰間佩戴的玖石瓔珞，玖石堅硬竟將我的手硌出血來，我看著沾滿了血跡的玖石，想起舊年阿耶說過，這玖石是要給我心愛之人的。鬼使神差托了綠綺將它送給長孫觀音婢。
自那以后，她便是嬌小柔弱的李府的二娘子，隨著李氏沉浮輾轉(zhuǎn)。終究她成了秦王的王妃，而我卻只是右衛(wèi)府的副將，我和她一夕間，云泥有別。
李世民迎娶楊吉兒的那日，我苦苦求了萱兒讓她替我遞話約了長孫觀音婢在李府梅園相見。
我一心一意待的人，這般被李氏冷落，我心中急躁，竟拿了她比作夏姬，我比作黑要，惹得她不爽，將玖石瓔珞還給我。
長孫觀音婢身居王妃高位，總是讓人擔(dān)憂。她生承乾那日，方從萱兒處離開便差點被人所害，我不顧禮數(shù)沖進她的暖轎中，她滿手是血緊緊拉住我的衣衫求我護住她的孩子。
我抱著她跑進承乾殿，聽見她聲嘶力竭的喊叫，隔著門窗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我的心宛若落入冰窖，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無用，無法護她周全。
后來，我一個人逆著陽光，在那片她墜落的雪地翻找，終于在雪地里找到幾顆豆粒大小的珍珠。
我的眼睛因為長久的看雪而有短暫的雪盲，可是我迫不及待的將珍珠交給綠綺，希望觀音婢能有所防備，不要再受傷害。
對此，我曾私下里感嘆過，若是我是觀音婢的夫君，我必定會護她周全，不會讓她受人暗害。
可是我又轉(zhuǎn)念一想，若是嫁給我這樣的破落家族，雖不似李氏的高門，也可安然度過一生。我想帶她四處游歷，化解她眉宇間的憂愁。
我一直以為觀音婢柔弱，心思謹(jǐn)慎，李寬落水那日我才知道她的內(nèi)心遠比她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
我正在東宮值班，聽聞秦王府的孩子溺水歿了，我擔(dān)心是承乾落水忙和人換了班前往太液池。
我到的時候，眾人已經(jīng)散去，只有觀音婢立在太液池垂柳邊凝望著池水，面色清冷，眉宇間竟有了幾分殺氣。
她本就長得美艷清冷，猶如空谷幽蘭。只是素日溫婉遮了眉眼間的清冷。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從未了解過她，也是第一次覺得些許的陌生。
秦王屢立戰(zhàn)功，久了太子覺得他功高蓋主，總想著如何分解了他的兵權(quán)，天策上將府成，太子的殺心便多了一重。劉黑闥叛亂，太子為了平衡秦王，派了我輔助齊王平亂。
只是秦王占盡先機，一路得勝，逼得劉黑闥宛若喪家之犬。
齊王為了斬殺劉黑闥奪得頭籌，一路領(lǐng)了我追擊劉黑闥，追至半路卻遭遇劉黑闥伏擊，我中了亂箭落在地上。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抬眸看著天空，天空宛若一潭靜水，月明星稀，只一彎清冷的明月掛在空中。
彌留之際，我想起長孫觀音婢，她的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而我的人生卻早已結(jié)束，她還有著千千萬萬的以后。
不知她此次腹中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亦不知她知道我的死訊后，會不會為我哭一場；更不知她春日踏青、夏日聽雨、秋日彈琴、冬日賞雪的時候，是否會想起我。
只是這些我都看不見了，我不過是她漫長美好的人生中短暫過客，有幸陪她走過一小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