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嬢嬢，去洗衣服呀！”
金河水邊，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朝遠(yuǎn)處走來的窈窕少女揮手，甜甜的對她打招呼。
少女放下手里的竹籃，也笑著回應(yīng)：“是的呀小茹，我家二郎今日從書院回來，洗了衣服再去買點(diǎn)肉給他補(bǔ)補(bǔ)，趙大哥今日出攤了嗎。”
少女口中的趙大哥正是小茹的父親，一位胖乎乎的屠夫，他家的豬肉又新鮮又實(shí)惠，是整個村子里大家都公認(rèn)的買肉去處。
小茹聞言拍拍手上的泥土，拿著自己隨手編的花環(huán)走過去：“嬢嬢給你花~”
少女笑瞇瞇的地垂下頭，任由小姑娘踮起腳，把那花環(huán)歪歪扭扭的戴在她頭上。
“爹爹今日在村西頭，嬢嬢要買多少，我給你送呀。”
李清清微微扶正自己頭上搖搖欲墜的花冠：“好呀，我要三兩，來，銅板收好。”李雪將衣盆放下，從衣服里翻出一小點(diǎn)銀錠，又掏出幾枚銅板：“銅板拿去買糖糕吃，這是咱們的秘密，不用告訴趙大哥~”
小茹也不拘怯，大大方方的收下銅板：“多謝嬢嬢，我晚上給您多帶點(diǎn)我爹拌的豬肝！”
李清清笑瞇瞇的摸摸她的頭，動手洗起手上的衣服來，小茹就蹦蹦跳跳的回家拿豬肉去了。
她家郎君是個名副其實(shí)的讀書人，不到弱冠之年就已經(jīng)過了院士，是村里唯二的秀才之一，如今更是苦讀，她怎能有一點(diǎn)拖后腿。
想著郎君在書院的辛苦，清清手下的棒槌更賣力了起來，不到一個時(shí)辰，清清便抬著洗好的衣服往家走去，正巧遇到了來給她送豬肉的趙大哥。
“趙大哥今天收攤好早。”清清熟稔的打起招呼來：“看來今兒的豬肉確實(shí)新鮮，大家都要哄搶呢?！?p> 趙大年被夸的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小茹那孩子托我給你帶的?！彼焓诌f過豬肉，豬肉外還有一小包糖糕：“別總縱著他她吃糖，她換牙，買多了也吃不完的?！表樖志蛶屠钋迩宥酥桥枰路?，替她送到了院外。
“那，我就不進(jìn)去了?！壁w大年放下盆，沒有踏進(jìn)院子：“你家二郎……回來了？”
李清清笑著點(diǎn)頭：“嗯，應(yīng)當(dāng)快要到了?！闭f罷還要掂掂手中的肉，無奈的看著趙大年：“趙大哥每次都要多給些肉，買賣哪里是這么做的?！边呎f邊要再掏錢，可趙大年卻是怎么也不肯收，連忙擺擺手，自己匆匆的往回走。
李清清的舉在半空，慢慢的放了下去。
趙大哥不易，她是不愿總占他便宜的。她家二郎是第二位秀才，趙大哥就是第一位，當(dāng)年趙大哥明明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鄉(xiāng)試，可卻在一個暴雪壓斷房梁的新年中，撿到了被遺棄的小茹。
還記得那年大家過得苦，正值饑荒，家家都過得緊巴巴的，賣孩子換口糧的事情也是常有，她想著趙大哥父母雙亡，自己在家過年實(shí)在凄涼，端著些自己割的野菜醬送去，推開門，卻看見趙大哥蹩手蹩腳抱著襁褓中小貓一樣的女孩。
這一抱，就是七年。
他撿了小茹，卻不肯再遺棄小茹，女娃沒人愛要，養(yǎng)上幾日也罷了，若是要收養(yǎng)，人家也都要猶豫再猶豫。趙大哥舍不下這孩子，他說自己孤身一人，這孩子就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一口米一口湯的將她養(yǎng)大，題字的手，終是握起了斧子。
當(dāng)時(shí)那小孩餓的哭都沒有力氣，趙大哥將牙咬了又咬，終是將準(zhǔn)備好鄉(xiāng)試的盤纏換了米。
她還記得趙大哥當(dāng)年眼圈通紅，說出來的話卻鏗鏘有力：“不過是三年，若因想救命而害命，豈不是本末倒置?！?p> 不過幸好，小茹的確是可愛極了。
思及此，清清無奈的嘆了口氣，被推門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清清的臉上重新染上笑意：“二郎，是你回來了嗎？”
門口走進(jìn)來的少年當(dāng)真面如冠玉，身形頎長，清清幫他卸下書箱，看他疲憊的揉了揉眉心，趕忙幫他盛飯。
“清清，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倍煽粗钋迩?，眼里也有他自己都不易察覺的動容：“我定會去京城為你掙來一個功名?！?p> 還欲再說，清清低下了頭，紅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別累到自己了?！?p> “你放心?！倍晌兆∏迩宓氖郑骸暗綍r(shí)候，我買一個大房子給你住，再給你爹娘立兩塊好碑?！?p> 說到爹娘，清清的眼眶也有些微紅，再次重重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娘她，沒有為難你吧?！倍蓨A起飯，斯文的吃了起來。
邊吃還邊將盤里的肉夾給李清清，清清慢吞吞的吃起來：“你不要擔(dān)心這些?！?p> 她那個婆母啊，她那個婆母……
清清再次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
“你不說我也知道。”二郎放下筷子：“她這些年辛苦，自然對我期許頗多，你受委屈了?！倍晌⑽⒏┫律砻钋迩宓念^：“待我中舉，房子買的大些，離得遠(yuǎn)些住，她也就不會日日尋你麻煩了?！?p> 李清清告訴自己，沒什么委屈的，她那婆母一個人將二郎拉扯大也不容易，當(dāng)年她與父母逃難途中走散，大雪封山無家可歸，二郎收留了她，饑荒之年，家里能少一口子就少一口子，婆母雖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但終究沒把自己趕出去餓死。
“二郎回來能住幾日？”清清不再去想那些事，抹過臉岔開話題，手還無意識的扒著飯。
二郎端起碗：“能住三日，再多便是書院肯給假我也不肯了，還需得懸梁刺股，早日中舉，早日給你和娘好日子過不是?！?p> 清清看著二郎溫和的笑意，她想，她應(yīng)該是知足的，二郎上進(jìn)又體貼，模樣也稱得上翩翩公子，她已是村里少女艷羨的對象了。
三日后，清清送走了二郎，就繼續(xù)忙不迭的鉆進(jìn)菜地里擺弄她的菜，一家三口的口糧全在這了，每日喂雞鋤草，一日都不敢懈怠，她到不盼著什么大房子，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這樣也很好。
可二郎是有大志向的人，自己不能阻了他。
“喲，還知道來干活，不裝你的大小姐了？”身后傳來婆母的聲音，清清都不必回頭看，她都知道婆母此刻的表情有多精彩。
但清清也沒有怨言，她垂下頭，手中的動作不停，反而更加賣力。
“您歇會兒，這兒交給我就好?！?p> “我當(dāng)然該歇著！”婆母手中的掃把一扔：“哪里有兒媳面前婆母干活的道理。”
清清不言語，婆母卻愈發(fā)來了氣：“你別在那裝悶葫蘆不吭聲，我家二郎娶了你，那是你撿了大便宜，你若是有什么不滿，自取了休書滾蛋，我家二郎自有那真小姐配他，你來給我們家二郎做妾提鞋都不配！”
清清還是悶不吭的擺弄著手里的豆角秧，這樣的日子也過了那么多年，自己只要不言語，她說兩句就也累了。
時(shí)間就那么晃著過，春去冬來，日復(fù)一年，小茹滿十歲那年，鄉(xiāng)試放榜，終于迎來了那個好消息。
可惜，于清清而言卻不是好消息。
那是清清第一次見婆母的和顏悅色，卻是為了勸她自請下堂的。
婆母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只說：“別叫二郎為難?！?p> 可她不懂，她也是二郎明媒正娶的妻子，為他操持，冬日割草夏日捉蟲，供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讀書，如何就成了為難他的人呢？
“二郎雖然中了舉人，但如果貴人不幫他，他哪有未來?！逼拍疙怂谎郏骸澳愕米锊黄稹！?p> “二郎是有才學(xué)的，為何非要娶個女子才有未來！”清清委屈的眼淚只往下掉：“難道二郎只靠娶那縣主才能繼續(xù)讀書嗎，那不是吃軟飯嗎??？”
話剛落地，婆母的巴掌就落了下來。
“你個小賤人！”婆母偽善的面容再也維持不?。骸澳氵€要拖累二郎到什么時(shí)候！”
“可……二郎為什么不來和我說?！鼻迩迥税涯槪骸澳黄拍改泸_我的?！?p> 婆母的臉色更加扭曲了，她撲過來撕扯清清的頭發(fā)：“你是個什么東西，也配我騙你，不怕告訴你，二郎和縣主兩情相悅，二郎心善，才叫我來勸你，若讓縣主知道，你這小命可還保得住？”
李清清哪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被扯的頭皮生疼，奮力想推開婆母的大手，推搡間，她看見婆母的手推她撞向桌角，求生的本能讓她抬手去擋。
桌角撞在骨頭上，好疼，真的好疼。
她被婆母壓著按了休書，踉踉蹌蹌的推出門，手上的痛覺始終提醒著她眼下的處境，可抬起頭，卻依舊是茫茫然不知何處去。
于是只能憑著身體的記憶走啊走啊，走到那條熟悉的金河邊，她在那條河邊遇見二郎跟他回家，也在那條河邊洗了十年的衣服。
如今，如今再無路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