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逸歌軟轎到暖閣,太簇扶了她落轎目送她進(jìn)了內(nèi)殿不多侯就去當(dāng)值了。原本也沒什么要緊事可說的,只是宮里當(dāng)差不便行走,念著她又剛大病初愈沒幾日,皇帝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閑雜人等也沒得機(jī)會能看望。好容易能見一面又看她十分慷慨地將嫁妝里的東西轉(zhuǎn)手送人,那是她嫁妝箱子里的怎么能輕易送人,即便她念著將來的姻緣事也不能這樣隨意,八字沒一撇的事那值得她把自己的私物送出去。
孟逸歌只當(dāng)他是孩子氣的話,半開玩笑地囑咐了句,好好當(dāng)差閑事莫管。倒不知他這么大了還那么小氣,不過小時候也是小氣的:記得他七歲時冬節(jié)自己曾做了個蓮花燈送他祈愿,出門的時候沒注意撞上了先帝的小外甥,兩個小孩為此打了一架。
孟逸歌有時想起還是會笑,少年時的事怎么都不會忘,反倒是后來那些浸在歲月中都要泡爛了,記憶里的那些痛楚無奈都漸漸模糊了起來。
暖閣很靜,東次間小書閣前的長桌上有一本反扣著的書,是看到了某頁而翻扣著免得忘了。
他不在。
孟逸歌下意識問:“他呢?”
“主子?!本鞍补淼?“陛下在泡藥浴。”
眼看午膳時分。
“怎么這時候泡?”孟逸歌站定由景蘭褪下大氅,隨手把手爐遞給晚晴,步子往內(nèi)室走邊問道:“沒見他沐浴時泡藥,是怎么?”
聽她語氣擔(dān)心,景安猶豫著該不該說,唇齒一松:“前些天兩日三夜不休照顧主子,陛下元?dú)馓潛p,后來幾天陛下?lián)闹髯硬∏榉磸?fù)半夜也得查看總睡不安穩(wěn)?!?p> “陛下怕主子擔(dān)心…”
“胡鬧!”孟逸歌厲聲斥了一句,腳步更快了些,伴著步子還有句責(zé)怪:“整日里替他看著我,他有什么事你倒是會瞞!”
行過半扇雕龍鳳鏤空槅門進(jìn)內(nèi)室繞過遠(yuǎn)山屏再往里就是西側(cè)耳房凈室。暖閣小一些本就是臨時休憩的住所,前頭連著宣政殿不便重修,因而內(nèi)里的布施就是小一些,耳房也沒有單獨(dú)另辟一間,本就是從內(nèi)室隔半面墻騰出來的小耳房,連通一處倒是方便得很。
孟逸歌走進(jìn)耳房前在門簾處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對景蘭認(rèn)真叮囑道:“好好管管你弟弟!”
景蘭發(fā)笑,正欠身行禮抬眸時孟逸歌已然走進(jìn)耳房了。
皇帝泡在浴桶里閉目養(yǎng)神,小室里熱氣騰騰他仰躺在云霧里有些模糊,孟逸歌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只是見了他在那,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就慢了下來。
自己的好涼,伸手想撫在皇帝肩上時頓了一頓,沒等她遲疑片刻,皇帝忽然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的銳利緩緩?fù)食扇岷?,握住她的手,?“這么快回來了?”
按理說太后是要拉著她吃飯的。
孟逸歌陰陽怪氣地:“怎么呢?陛下不想看見我,是厭棄我了…”說著做出一副委屈模樣。
皇帝似乎很喜歡她這副模樣,酸溜溜的。目光落在她微粉的尖圓形長甲上,怎么這么好看像初生的花苞兒一樣,他低頭親了親她的指尖,揉在掌心里,道:“我這是又惹咱們小公主不高興了。”
不就是扮委屈,誰不會。
孟逸歌掙開他的手,伸進(jìn)水里掃了一下?lián)P得他滿臉,罵道:“生病了你都敢瞞著我?”
她的手有些冷,不敢直接碰他。
“沒有生病?!彼祥L話音,柔聲解釋:“那幾天下著雪,我沒休息好而已,泡個藥浴就好?!?p> 他總不能說自己那幾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時刻盯緊了她,滿心里都是十八年前衛(wèi)姁服毒后氣息奄奄的畫面,耗心耗神有些精神不濟(jì)。
總不能告訴她,藥浴泡的不是風(fēng)寒損元,是他寢不安眠夜以繼日勞心耗神傷了本里,是安神鎮(zhèn)靜的調(diào)理藥物。
任誰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睡覺也是扛不住的,他能抗也只是不想在她醒時倒下,平白讓她擔(dān)心傷神。后來的幾天睡不安穩(wěn),閉上眼時全是她一身鳳袍婚服躺在懷里,目光渙散,唇舌青紫,口吐烏血的場景…他每回醒來都要出一身冷汗,抱著她的臂膀都在顫抖,感覺到她在懷里平穩(wěn)地呼吸才漸漸穩(wěn)下心神。
他當(dāng)了十八年的皇帝,股掌之間生死予奪,原以為自己早就是銅墻鐵壁。
孟逸歌低頭看他只能看到他的頭發(fā),他垂著腦袋難得有些沮喪,不知在想些什么,孟逸歌從沒見過他這樣。低身下來捧著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不說話只是凝著眼眸。
他沉默許久,嘴角微翹:“你若是擔(dān)心,以后就不能輕易傷著自己?!?p> 孟逸歌低頭與他眉心相觸,熱氣縈繞在兩人鼻息之間暖得很,她點(diǎn)點(diǎn)頭,鼻尖發(fā)酸什么也說不出來。
原本是久別重逢,怎么總是傷感多些。
皇帝從她出門一刻鐘后就開始泡了,這會兒也泡得差不多了,起身拔干凈水漬,再套上寢袍將系帶隨意一挽,松松垮垮袒露著精壯的胸腹。
孟逸歌皺了皺眉,剛想說他不愛惜自己,下一刻就被打橫抱了起來往中廳走去,貴妃榻上鋪著厚厚絨毯還用暖爐滾了一遍里外都是暖的。一旁的長幾上熏著伽南香,旁邊放好了午膳九道菜品,兩幅碗筷湯勺擱在一處。
皇帝坐下并未松開懷抱,孟逸歌被攏在懷里像個小娃娃一般。有時她想笑,打從回宮一開始的別扭賭氣,再后來漸適應(yīng)著并肩同席同寢,最后稀里糊涂地抱在懷里吃飯。以至于如今都習(xí)慣了,他不動手,她是吃不下的。
“笑什么?”皇帝問。夾了幾筷子的菜在她的小碟子里,她不吃也不鬧騰,往常就開始嘮叨起不是這個沒規(guī)矩就是那個沒禮數(shù),嘴碎得很。
不過皇帝總十分柔和地看著她說道,似乎很滿意她說這些瑣碎的事,聽著像民間百姓家的奶奶指著相公罵個不休的模樣。
“我越來越依賴你了,這可怎么好?!泵弦莞枧擦伺采砦?,尋個自在舒服的位置,道:“你把我寵壞了?!?p> 他話不見多,兩人耳鬢廝磨的悄悄話大多是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逗起嘴來誰也不讓誰,最后總是她贏的不過沒見他生氣,他總是眉目溫柔地看著她,由著她鬧。有時她不鬧就故意逗她鬧,好像養(yǎng)了一只不聽話的兔子,有時兇巴巴咬人一口有時委屈巴巴自己蹲著招人心疼。
皇帝低著頭給她吹湯,湯水倒影里有些笑意輕柔蕩漾,道:“不依賴我,想依賴誰?!?p> 誰也不行的,他不是在反問是在宣示主權(quán)。
“我家十三哥你可知道?”孟逸歌故意道:“他是我最大的靠山?!?p> “知道?!被实坌Τ雎晛?,喂她喝湯,拿著手巾給她擦拭唇角,道:“可惜你十三哥被我家姁妹騙走了,恐怕不能給你靠著了?!?p> 孟逸歌低聲笑了一會兒,她覺得有意思。
“高興了?”皇帝放下湯碗垂下眸看她在懷里磨蹭,眼神微暗:“起來吃飯。”
孟逸歌乍一聽這聲音不對,有些啞,頓了片刻輕微挪動身子觸碰到他衣下暖蓬遂而坐起身來,從他懷里脫出,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身體不好嗎…”
哪兒就身體不好了,誰說身體不好了,怎么就身體不好了。
皇帝勾著嘴唇壞笑,故意道:“是啊,所以你快些養(yǎng)好身體?!?p> 孟逸歌一時迷惑,你身體不好同我有什么干系,反應(yīng)過來后又想罵他不要臉皮,憋死才好。只是腦子一轉(zhuǎn)又想到他是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才虧損元?dú)?,說話間又忍不住擔(dān)心道:“我這個病說不準(zhǔn),以后我再如何,你也不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顧好自己才能看顧我?!?p> “呸?!被实蹨惤?,在她唇角輕輕吐氣呸了一次,道:“別烏鴉嘴?!?p> 不是烏鴉嘴,實(shí)話實(shí)說而已。
孟逸歌推開他,拿起筷子認(rèn)真吃飯:“吃吧吃吧…”
皇帝不鬧她了,左臂仍圈在她腰腹上,右手進(jìn)食。淡淡道:“太簇說你什么了。”
“孩子氣的話?!泵弦莞璨患偎妓鞯鼗貞?yīng)著,吃了口魚肉,抬眸看了他一眼,停了片刻沒問出口。
孟逸歌吃得慢,一筷子入了口嚼好一會兒咽下了才說話,道:“我見了祁家的兩個姑娘,覺得都是不錯的?!?p> 皇帝已吃了小半碗米飯,筷碟細(xì)微地碰撞間仔細(xì)聽著她說,夾著一筷子滑肉放在碗碟,應(yīng)了句:“嗯,聽太后說過,品貌可堪。”說完才夾著滑肉送進(jìn)嘴里。
“我看太簇的意思不大親近,他沒拿祁家當(dāng)自家。”孟逸歌咬了口小羊排,軟骨費(fèi)牙口她咬下來放盤子里了,回想皇帝的話覺得有一處不妥,右臂輕碰了下他胸口,道:“你怎么總太后太后地,那是你的母后,你還要同老人家記恨到什么時候?!?p> 皇帝扭過頭來看她,并不嚴(yán)肅但神色頗為鄭重,大有不容反駁的意思:“我如今這樣,已然是為你收斂了?!?p> 原本想試著放下過往的,為了她、為了如今、為了將來。
看著她重病不醒,高燒滾燙困于夢魘時一句接一句的“娘…不嫁…”這十?dāng)?shù)年的煎熬,他怎么也說不出輕易放下的話。
孟逸歌分得清他的輕重,自然也不好多說,垂著頭認(rèn)真吃飯,余光見皇帝夾菜筷子經(jīng)過那道小羊排時,筷足一推,景安便立刻上前將那道小羊排撤下。
“他既要隨軍,我也就不逼他成婚了?!泵弦莞栌终f起太簇,喝了口蛋羹,道:“不過祁家姑娘確實(shí)好教養(yǎng),讓祁老太太去想法子吧?!?p> 原本也沒想著逼太緊,畢竟剛回宮,跟孩子還是隔著一層,不像孟琛一樣是從小養(yǎng)大的相處起來親昵些。太簇脾氣倔強(qiáng),她更不好把話說得太硬。想著來日太簇姻親,大有可能是祁家姑娘,想見一面看看人物,既然是好姑娘也就放心。
“嗯?!被实劬椭母壮粤丝谒牡案?,太膩了他不喜歡。道:“你改主意了?”
孟逸歌點(diǎn)點(diǎn)頭??偛荒苷f是初三命婦拜宮那天太簇瘋了心神,提起他生父衛(wèi)胥的舊事…當(dāng)年衛(wèi)胥也是被賜婚,如今不能讓太簇這孩子故舊重演一番,護(hù)國侯府就留下這么一個孩子了。
“我看著這孩子有些冷心冷情?!泵弦莞柘肓讼?,道:“賜婚恐怕適得其反,不如讓他自鬧騰去吧,最壞的結(jié)果…”
“也不過就是領(lǐng)個男人回家?!?p> “咳?!被实垭U些嗆到,拿著手巾擦拭嘴唇,肩膀笑得發(fā)抖,不過他穩(wěn)得住。
孟逸歌早知道他會笑,自顧自吃著飯無甚反應(yīng),道:“自有祁老太太看著,我身份不便最多囑咐兩句,他不聽也由著他去?!?p> 皇帝不笑了,放下手巾,一招手宮侍們呈上專用來漱口的湯水,呼嚕噗簌。
“那孟琛呢?!?p> “嗯?”怎么說到孟琛那去了,孟逸歌疑惑抬眸見皇帝目光幽深凝著她,便道:“孟琛有孟家族親操心,你要我管嗎?”
皇帝擁著她腰身,柔聲道:“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