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這是好事。
南歧野心勃勃,不時動亂滋事意圖挑釁邊疆。這么些年太簇跟著將軍駐守邊關(guān),算起來有整整五年沒有回京過個年了。
這一回孟琛立功受封,太簇也跟著大軍一同回京復命?;实墼缗扇藗髁酥家?,請將軍整頓軍馬,安頓將士,好好休整一日再進宮。
聽說今午后就到了,皇三子為首與其兩兄弟領(lǐng)著二品下朝臣去城門迎勝軍首隊。三個皇子,大半朝臣,可真是給足了顏面,只是看著孟琛貫甲提兵,英姿颯爽的模樣有些感慨。
誰知道呢,一年前,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書生竟搖身一變成了軍中有職份的小副將。不過也是,燕山峽一戰(zhàn),軍中的細作露出馬腳,南岐的伏兵也全數(shù)伏誅,雖說不是什么大戰(zhàn)役,但畢竟活下來的只有太簇和孟琛。
孟琛護將平敵有功,雖然聽著有些牽強,但具體的細節(jié)由太簇回稟祈帥,以太簇平日里傲世不凡的模樣,旁人也不敢胡亂揣測他的話,總之孟琛是立功了,聽說太簇受了重傷而他反而只是一些皮肉苦,這一下名聲又更好聽了些。
瞧瞧,看著眼看就是一條位極人臣的青云之路。從前那些胡亂猜測,閑言碎語的人,總覺得孟逸歌進宮伺候皇帝,這個小兄弟想來在皇九子府里也是有好處的。
畢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今再看,還是得夸一句九皇子深謀遠慮。
“好個老九!”
皇三子前幾天接了迎帥的旨意后,氣得在府邸摔瓷砸碗,直罵他那好九弟心機深沉。
“想必是九殿下早有打算,孟琛走簪纓之路不易,先把孟逸歌送進宮引人注目,好讓所有人都把心思放在盛寵上?!备锏膬蓚€幕僚正商議如今的局勢之變,說起孟逸歌這一棋。
“原本以為九殿下想以孟逸歌把握圣心,這一年過去也沒聽說有什么位份,不少人笑話他棋差一招?!?p> “誰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是得了機會把孟琛送進軍營,攀附上祈帥的高枝?!?p> “眼下老九是我們兄弟中,唯一有祈帥門下近人的皇子?!被嗜游兆∈滞螅Z氣平平可面色卻緊:“我們送進軍的人有幾個能掌權(quán),難為老九有這個本事,讓祁敬中扶持孟琛。”
總之無論事態(tài)如何,這姐弟二人是別想撇清干系了。
孟逸歌沒聽說外頭的流言碎語,景蘭和幾個小輩整日里寸步不離,什么話也傳不到她耳朵里,只是在暖閣閑坐時,聽著一墻之隔的宣政殿來來往往,或多或少總有人封賞孟琛的事,有的不直說也是牽羊帶馬地旁敲側(cè)擊。
本來不是什么大事,但朝堂之上片葉萬斤,馬虎不得。孟琛是皇九子舉薦的,又入了祈帥的眼,怎么賞,賞什么,這可就有得爭了。
若是能夠放在自己手底下…
孟逸歌躺在貴妃椅上,側(cè)身半臂手握空拳,正撐著腦袋,腕上的飄花冰玉鐲子太大,直直滑下定在小臂上。
景蘭正從如畫手盤上接過茶盞,屈身奉上:“主子有心事?”
孟逸歌沒接茶,嘴里頭念叨著:“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景蘭問。
孟逸歌坐起身,景蘭一把抓過靠枕及時墊在她側(cè)腰處,好叫她坐得舒適些。
“孟琛,升得太快了?!泵弦莞璧吐曋v,左手捻著十八子,有些亂了盤算。
“這是好事。”景蘭眼里的孟逸歌連帶著她身邊所有,都是頂好的:“孟家小哥在主子身邊養(yǎng)大,有今日的本事也只有感激主子的份。”
“嗤…”孟逸歌嗤之以鼻的笑,解釋說:“什么養(yǎng)大養(yǎng)小,我自出生后病弱不堪,八歲前都下不了床,根本不認識他。”
“琛弟也是九歲時,父母雙亡后才送到院里,那時我每天清醒的時辰不過二三,陪著他逗樂,說個笑話罷,哪里是我養(yǎng)大的?!?p> 景蘭是有聽說的,主子這一回身子弱也是早產(chǎn)落下的病根,聽說打小都是孟琛去給她送吃的,大半時光都在床榻病枕上一夢又一夢。
“畢竟是主子看著長大的孩子,孟家小哥為了主子,也該爭氣?!本疤m低聲講,聲音沉沉地。
孟逸歌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心里掛念的事不在于此:“我是不懂排兵布陣的事,但這孩子我還是有幾分了解的,晉升得如此之快,我總…”
她該如何說呢,心里的猜測更多過疑慮。
外頭傳來朝臣磕頭告退的聲音,景蘭扶著她,繞過屏風,走到垂簾處,看著朝臣退出殿門。
景安是謹慎的,一向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隱約察覺到目光,側(cè)眸看殿內(nèi)通著暖閣的一方垂簾后頭有人影晃晃,頓時明白。
景安抬手施令,小太監(jiān)幾人卑躬垂首退出殿門外,再將殿門關(guān)起。清干凈了閑雜人等,景安急步走到垂簾處,掀開垂簾一側(cè),橫手做請:“主子?!?p> 孟逸歌這才走進殿內(nèi),直直向龍椅高座上去。
景蘭與景安守在一旁,未有近身。
皇帝長手一攬,將她抱在懷里,孟逸歌一抬眼就看去案上堆積起來的奏折,皺著眉頭正要問。
皇帝蹭了蹭她頸窩的頭發(fā)。頗有意趣地挽了一縷在手里把玩:“怎么不在里面歇著?”
孟逸歌問:“你打算給孟琛什么封賞?”
皇帝勾著唇角笑意深深,目光在孟逸歌頭發(fā)絲上來來回回,像是十分好玩:“他在邊境立下戰(zhàn)功。怎么著也得封一個都指揮使給他吧?!?p> 胡說些什么呢?
“你這是想來個晚節(jié)不保嗎?”想來孟逸歌是這宮里唯一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諱罵一句的。
“你說我老。”皇帝有些不高興,挑眉看她,竟也不見她軟聲哄哄認個錯。
孟逸歌懶得抬手幾天從桌案上翻出一本金紙紅冊,翻了翻,再講:“太簇從軍多年也不過是少將典兵尉,孟琛是個什么來路,你張口就給他都指揮使?你是瘋了嗎?”
她病了太多年,有氣無力但話說出口還是有脾氣的,聽著像雨打嬌蘭。
“太簇職份也不低?!被实酆搴⒆右话愎首饔讱?,仿佛是挨罵了覺得委屈的模樣。
孟逸歌眉心一擰,他便不再玩笑,只是頗有深意地講:“別人都是搶著要功勞,恨不得多些封賞,你倒好,要我給他降級?!?p> 說罷抬手去撫畫她的眉心鼻翼,眼神柔柔,念叨了一句什么聽不清的話。
孟逸歌不與他胡亂說,開門見山:“我問你,孟琛晉升如此之快,是不是你的授意?”
皇帝自然說不出點什么中聽的,又是一句:“我能有何授意?難道你沒聽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
想當初,護國侯府門人就差沒把這話刻腦門上了。
“祁敬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授意也得他肯聽?!被实壅f著話,心思卻不在話里,側(cè)身頷首貼著孟逸歌親近,鼻息從她臉上鼻尖兒略過下巴唇角,他乖得像只剛出生的小狗。
孟逸歌下意識點點頭,想起祈敬中年少時候是師從護國侯府,成年后跟著當時的十三皇子,如今的皇帝。祁敬中“鐵將軍”盛名在外,皇帝二十年掌政法不阿貴從不留情面,這兩個人在臣民百姓眼里都是不揉沙子的人物。
孟逸歌也就信了:“不是你的授意也好,總之不許你給他這么高的職位,他沒有那個本領(lǐng)。”
皇帝沒有答話,鼻尖在她耳垂處蹭了蹭。
“你聽到?jīng)]有?”
他總是愛逗她,和從前一樣,也不一樣。
“那你說,想封個什么賞?”
話語聽著是正經(jīng)的,但語氣曖昧,氣息纏綿,半頷眼眸。
孟逸歌一噎,轉(zhuǎn)頭去瞪了他一眼。
這叫什么話?
皇帝將她抱個滿懷,笑得滿足:“我錯了,你說?!?p> 孟逸歌探出身去將手里的奏折擱回原位,興致淡淡:“后宮不得干政。”
“無妨。”
皇帝講:“可以干朕。”
這是他第一次在孟逸歌面前自稱朕。
“宋允和,你無恥?!泵弦莞杩粗难劬?,一字一句講道。
打遠處看,還當做是兩個人鬢角廝磨,竊竊私語,竟沒一句情話。
真是絕佳之配。
“你剛還說我老?!彼址f賬。
“真記仇?!泵弦莞杼秩崴陌l(fā)束,輕聲哄道:“三十七歲,還不老?!?p> 不知怎么,似乎感到她鼻尖絲絲縷縷的心酸彌漫到他胸膛。
“我的姁兒永遠十七歲。”
上輩子他比衛(wèi)姁大兩歲,如今大了二十歲。
十七年。
“我想讓琛弟做個富貴閑人就好,能夠保一生平安富貴也好照顧家族,算我還了孟家的養(yǎng)育之恩?!彼鋈徽f起這個,不知想到什么。
皇帝輕啄一下她的唇角,右臂環(huán)抱,左手挽發(fā),不甚在意:“你想讓他做個閑人,他未必就只想當個閑人?!?p> 孟逸歌好似明白了什么,輕松了些:“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須要做個閑人。”
皇帝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她了。
手心里把握著她的一縷發(fā)絲,目光落在她眼眸像是怎么都看不夠,有時候看久了竟有些模糊,恍惚間好像握不住她的手一般。
皇帝笑時面容比少時俊郎更添些冷意,若說當年是個頗為聰敏有些調(diào)皮愛逗弄人的少年郎,如今當真是修了千年的老妖精,叫人拿不準心思,猜不透面容下的謀算。
他對著孟逸歌笑時,孟逸歌總覺得他又憋著什么壞呢,結(jié)果他說:“給你說個高興的——太簇也一道回來了。”
壞也就隨他吧,孟逸歌覺得自己總是偏心他的。
“你高興嗎?”皇帝問:“想不想見他?”
孟逸歌回想過往,眼中有愧意:“我走那年,他還沒滿八歲。“
太簇是護國侯府的血脈,當年護國侯義子衛(wèi)胥成年后一次出行偶然救下脫韁馬車上的一個姑娘,姑娘衣服擦破壞了名聲,非嫁不可。護國侯彼時大權(quán)在握聽聞有此一事,不容有損朝廷軍將聲名便要其提親成婚,衛(wèi)胥急得直言心悅義妹衛(wèi)姁,愿侯小妹成年及笄。當時太后尚且是貴妃,又是衛(wèi)姁姨母,氣急便請先帝開恩下旨將這親事定下給衛(wèi)胥。誰知生下這孩子后也沒見收心,反而對妻兒不管不問,后來舉兵反叛,滿門被誅。
除了太簇。
“這么多年他是怎么過的…”
皇帝問:“我呢?”
“我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
“你?”孟逸歌一笑,陰陽怪氣的滋味:“你榮登九五,睥睨天下,后宮佳麗三千人,子嗣興旺,還要如何?”
你看,總是輸她的。
皇帝聲音低沉像是不歡喜,但也不曾解釋:“好好好,都是我的錯?!?p> “還是謝謝你,留他一命?!彼郎厝崞饋碚媸且?p> “他是你養(yǎng)大的,我自然留情。”他昂首對上目光,像是要望進她心里:“這世上念著你好的人,我都記著。”
不知為何,兩人說著話總是莫名能說出許多過往的酸澀來。
“后來呢?!泵弦莞杪犓f,勾著手指輕觸他的耳垂。
“送出宮,讓祁敬中養(yǎng)著?!?p> “他當年在宮里跟著你無人不識,幸虧還小,出了宮也就沒人認識了。養(yǎng)在郊外莊子跟祁家門下的農(nóng)戶長大?!?p> “過了三年,祁敬中帶他上戰(zhàn)場,收他為義子,照看他?!?p> 孟逸歌蹙眉:“祈敬中這人鐵一般的面孔從不攀親折貴,忽收了兒子,沒人懷疑嗎?”
“登基的頭幾年,我?guī)П稣鞔蛳碌倪@一片疆土,哪柄刀下沒有英雄魂?!?p> “兵將的遺腹子遍地都是,查一些家中唯老的苦門戶,養(yǎng)不起孩子的挑出一些交給祁敬中?!?p> “十幾個孤兒他都收為義子,太簇養(yǎng)在農(nóng)莊兩三年,混在里面也不顯眼。”
原來如此。
皇帝想起一事,笑起來真像個道行高深的狐貍:“他隨軍出征的頭一年,剛滿十一歲跟在祁敬中身后向我行禮,我就知道不愧是你護國侯府出來的。”
那個眼神,那種聰明堅韌又一股子傲氣不服輸?shù)哪印?p> “你也在?”孟逸歌問。
他只說登基后那幾年出征,她從不知道太簇頭年隨軍是跟著他的。
“嗯?!彼麊?“擔心嗎?”
“不?!泵弦莞杵蝗缢囊?“彼時我掙扎病榻,險些喪命,與你同戰(zhàn)?!?p> “哧!”皇帝笑得無奈,甘拜下風:“你還敢說我花言巧語?!?p> 分明是她。
“誰叫你連小孩子的醋也吃。”孟逸歌嘴皮子不饒人也學著他記仇。
皇帝不以為然,只道:“再多吃一些,我連見也不讓你見?!?p> 他說的不是太簇。
“小心眼?!?p> 孟逸歌撫著他眉眼,講:“要把這眼珠子挖下來,皇帝陛下眼不見心不酸。”
皇帝點點頭,擁著她,腦袋埋進她頸窩里貪戀香氣:“挖下來做成釵環(huán)簪在你頭發(fā)上,跟著你就好?!?p> 兩人交頸相擁,孟逸歌貼著他耳旁,氣息徐徐暖暖:“日夜不煩?!?p> ——————————
十六歲的宋允和瞞著衛(wèi)姁去圍獵,只是想給她一個生辰禮,摔斷了腿。
衛(wèi)姁見他受傷心里著急可怎么都盤問不出來,說了一句氣話。
“宋允和,你把我做成發(fā)冠吧!戴在頭上,走到哪都帶著我,這樣就不嫌我煩了?!?p> 年少綺夢,竟那樣美好。
“胡說!我才不煩,日夜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