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車馬
長安往應天，其間路途有千里之遙。
林道儒一行，并不走水路，而是雇了兩輛車馬，走官道出行。
應天，其實就是南京，為賈家祖籍所在故里。
賈家煌煌大族，二十房后人，近千余人。
除卻了長安的八房，余下的都留在應天。
漫漫黃沙飛揚，馬車即便是悠悠走著，還是在車后留下了一道黃煙。
林道儒同賈環(huán)同坐一車，林靄則在前面那輛馬車上，打前開道。
馬車晃晃悠悠地跑著，林道儒微微溘著眼簾養(yǎng)神。
賈環(huán)讀不進書，望著窗外出神。
他是知道南京的，書中曾屢次提到這個地方，史書里也多有此處的記載。
應天，是為一府之地，曾是前朝很長一段時間的都城。后來前朝皇帝遷都至順天，順天才變成了人們眼里熟悉的都城。
大梁開國皇帝，戎馬一生，從游牧民族的手里奪回了順天，定都順天，自此順天成為了大梁王朝的神都。
書中寶玉與琪官的曖昧情愫事發(fā)，忠順親王府上的人找上了賈政，寶玉挨了政老爹好生一頓打，去了半條命。
賈母聞言趕來，動怒擠兌賈政?！比绱耍冶銕е业膶氂?，回南京去?！?p> 此處所言，其實就是應天的賈家祖宅。
人的一生，短暫而渺小，到了暮年，總要叮囑后輩，將自己送回故鄉(xiāng)安葬，是為落葉歸根，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賈家里的賈瑞，秦可卿，乃至賈母，都是在死后，靈柩在鐵檻寺停靈存放，等待著發(fā)送回應天，在祖籍入土。
后世人常對林黛玉香消玉殞之后，究竟有沒有送回南京，是否在賈家的祖墳安葬各執(zhí)其詞。
不過想來只是個不相干的外孫女，哪里會有資格入賈家祖墳呢。
林道儒見賈環(huán)一副心神失守的模樣，咳嗽了兩聲。
“環(huán)兒，再讀一遍神童詩與我聽聽罷?！?p> 賈環(huán)微微抬目，望著自己這個師傅一眼，恭聲應道。
“是，師傅?！?p>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學問勤中得，螢窗萬卷書；三冬今足用，誰笑腹空虛。.........................”
賈環(huán)低聲背誦著這首出自宋朝汪洙的神童詩，其聲淡泊，其音輕柔中帶著一份厚重，聽的林道儒微微點頭，舒緩疲倦的心神。
念著念著，一遍念罷了，賈環(huán)不由又眼神迷離，心思放空到九霄云外。
林道儒低頭看見賈環(huán)面上的神色，不由臉上掠出一絲憂慮，盯著賈環(huán)看了一會，開口打斷道。
“環(huán)兒，你說這神童詩，到底說了些什么呢。對你這樣的孩童，究竟有怎樣的影響呢?！?p> 賈環(huán)眼神微變，從虛無中抽回心神，不解林道儒其意，微微抬頭，用疑惑的目光望著面前的林道儒。
林道儒微微咳嗽兩聲，溫聲道。
“為師的意思是，天下萬千讀書人，讀書開蒙，都要從這神童詩開始，讀過千遍，背過百遍，究竟讀出了什么呢?！?p> 賈環(huán)沉默片刻，好聽的聲音淡淡道來。
“神童詩，自然是詩人教人要上進，要好好讀書罷。畢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嘛?！?p> 林道儒點了點頭，笑道：“是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人人都知道讀書之高，環(huán)兒你怎么看這句呢?！?p> 賈環(huán)低下頭，他不明白師傅究竟是在問什么，但他知道林道儒絕不會無的放矢，只是又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回答，想了想道。
“寒門士子，多是為了改變家境。勛貴家族子弟，則是為了加官進爵，維續(xù)家族的昌盛?！?p> 林道儒笑的更開心了。
“如此，環(huán)兒你讀書為了什么？你也是勛貴人家出身，也是為了家族的昌盛么？”
賈環(huán)無語地搖了搖頭，這個話題，一路上林道儒旁敲側擊，已經問了好多回了，不過賈環(huán)總是沉默不語，不愿在這事上多說。
林道儒猶不死心，堅持要問出個結果。
“環(huán)兒此次可不能再推脫，定要說出個來由?！?p> 賈環(huán)無奈：“師傅總是說笑，我家里的情形，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算什么勛貴世子。再者，我家那樣的家業(yè)，哪里會指望我去給家族延續(xù)繁昌，我不過是人家眼里的一只小蝦米罷了?！?p> 林道儒笑著點了點頭，忽然問道。
“如此，環(huán)兒是為了立身。讀書做官，改善自己的處境。”
賈環(huán)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終歸于沉寂，淡聲回道。
“想來，讀書能讀出點成績，有個秀才身份，在家里的處境能有所改觀。”
林道儒一片贊許的點頭，復又面色一正。
“那么環(huán)兒過了秋闈，在家里也改善了處境，之后讀書又是為了什么呢。”
賈環(huán)正要回答，又一時語噎，是了，我不僅僅是為了一個秀才的名分，我還想考舉人，我還想考貢生，與陛下廷對。
可是，我做了官，能夠不再被賈母，王夫人左右生死，不再是別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卑微庶子了，之后讀書為了什么呢。
賈環(huán)心中一片茫然，眼里全是困惑。
先前其實賈政也曾問過賈環(huán)這個問題，賈環(huán)的回答是。
唯有自容之地。
不過此時林道儒所問與賈政所問，并不是一回事。
賈環(huán)可以同賈政說，不求榮利，唯有自容之地，但他不能這么回答林道儒。
他心里一面想著林道儒所問的讀書本心，一面思索著自己以后究竟如何自處。
做官不是他所愿意的，但他又不得不做官。即便是以后能在賈家求得一個體面，也許會有一點點機會，去護住迎春探春，護住賈政趙姨娘，護住黛玉不再誤入孽緣，可這僅僅是在賈家。
賈家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是賈環(huán)將來所要面臨的最大劫難，他難道還去把整個賈家都護住不成。
長安上有皇帝，太子，一大群皇子公主；下有朝堂里眾多權勢滔天的重臣，手握兵權的將領，還有一海的皇親國戚。
賈環(huán)自認為無力護住賈家，賈家的頹敗，已成定局，回天無力。
他也不愿意擔下這個爛攤子，這樣的事情，賈環(huán)不傻，他沒理由去給那些孝子賢孫擦屁股，他又不是圣母瑪利亞。
賈政趙姨娘愛護他，迎春探春憐惜他，賈環(huán)對黛玉心中愛護，出于私心，賈環(huán)自然愿意給他們準備一條后路，保全他們。
但是說實話，其他那些人，賈環(huán)管不著，也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