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玲瓏望秋月
“父親慢走，孩兒回了?！?p> 賈政把賈環(huán)送到東院口，眼望著小兒子離去的小小身影，一步一步的消失在眼中。
今日雅川先生的那番話，不僅僅是有力的巨錘敲在了賈環(huán)的胸口，更敲在了賈政的心頭。
兒子被人罵的體無完膚，往往最疼的不是本人，而是身邊心中苦楚的雙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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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邪之氣，禍害天下。”
“林雅川，呸?！?p> 賈政一路往夢坡齋走，郁悶堵在心里，越想越不能釋懷，早就把對雅川先生的敬重全都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林道儒究竟為什么要這么批判自己的小兒子，心里只有對林道儒滿滿的怨氣。按理來說，我賈存周對你林道儒一直以來都是恭恭敬敬、持重而有禮。你就算再看不上我兒，怎么也得給我?guī)追直∶姘?，何至要將話說的這么毒。
賈政一路走著，面前就是夢坡齋，腳步匆匆，直直而入，
“老爺，唉！”詹光見著賈政入了院子，訕笑著想上去問個好，卻見賈政直直地往前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眼見就要撞上，忙避開到一邊。
詹光疑惑地看著賈政背著雙手，低著頭自顧走路的背影，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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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進了書房，悶悶地坐在書案前，無奈地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么辦法，只能再給環(huán)兒重找個先生了。
只是環(huán)兒，又何至于此，哪里用得著說這種自苦的話呢。
“惟有自容之地?！敝幌胍袀€站得住腳的地方，榮國府這么大的地方，難道還沒有你一個容身之地不成。
賈政只當賈環(huán)是受了刺激，說些哀怨喪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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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huán)回了趙姨娘的院子，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小屋里，一言不發(fā)，沉默地坐在書案前。
他雖然驚訝于這個雅川先生眼力的刁鉆，只從自己的言表字跡就能看出自己的心境。但他并不是個輕易就會動搖的人，林道儒今日話雖然說的重，但賈環(huán)并不質(zhì)疑自己，他從來不會被外界的因素，影響了自己做人的方式。
他只是要好好想想，今天林道儒說的那番話。
其實林道儒說的不錯，賈環(huán)此時的心境，確實摻雜著濃濃的功利心，讀書以立身，是賈環(huán)自己的功利心思。
于賈政所認為的不同，賈環(huán)的“惟有自容之地。”并不僅僅是簡單的有個立腳的地方。
賈環(huán)剛來此地時，與前世還有些不同。什么都不想，只想做個飲酒獨釣的閑云野鶴。
只是現(xiàn)實叫他明白，這個閑云野鶴，他還沒資格做得。在這個禮被標榜到病態(tài)的社會，上層人手里揣著禮法的刀子，奴役著下層的平民庶人。
如此說來，賈環(huán)這個簡單的夢想，變得和前世時一樣不切實際了起來。
前世之人想要吃了睡，睡了吃，看命。投胎投的好，你就有了這個資格，事實上大多數(shù)富二代比尋常人要更加努力，但不可置否的，他們確實有這個條件。
此時賈環(huán)想要吃了睡，睡了吃，說起來其實也不難，只要賈環(huán)多給那些貴人磕磕頭，自然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些矛盾。
但這種活法，就好像是豬圈里的豬，你也許比較討主人的喜歡，能多喂些豬食，多給些水，甚至主人會因為寵愛，多給你些愛撫。但到了主人想吃肉的時候，你就只能嗷嗷叫著，被拖出豬圈，任人宰割。
天地君親師，第一條向賈環(huán)壓迫而來的禮法，便是父母如君。
賈政此時對賈環(huán)關(guān)愛，倒并不會拿這來說事，再者賈環(huán)也是賈政的親子，說起來這點上，賈環(huán)還比寶玉要過的好些。
但母親大人，指的卻不是趙姨娘。趙姨娘不過是個身份低微如丫鬟的妾罷了，賈環(huán)的嫡母是王夫人。
一如所有紅樓著述所言，賈環(huán)如若讀書有成，身居高位，那個誥命的身份也是給王夫人的，而不是趙姨娘，這是禮，這是連皇帝也不敢不尊崇的天地至理。
父母如君，在榮國府里，賈政和王夫人就是賈環(huán)的君王。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要王夫人想，尋個由頭把賈環(huán)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誰都不會覺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即便是逃，偌大大梁，從此也再沒有賈環(huán)的立足之地了。
賈環(huán)想過平淡日子，不代表他要每天從日出種田種到天黑，還不一定能填飽肚子。賈環(huán)想要自由，不代表他想過長安城貧民區(qū)那些窩棚里的可憐人的生活。
那不是追求，那是傻。
有吃有喝，才有追求這么一說。
王夫人尚且如此，又何況是賈母。
這樣的追求，說起來要求并不高。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實在是艱難。
賈代儒，沈府周管家，賈政，趙姨娘，來旺，王熙鳳，日子其實不長，所發(fā)生的這些事，在此時人看來嘆息，卻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合理之處。就像一根根尖銳的刺，深深地扎在賈環(huán)的心里。
還要再算上個黛玉。
賈環(huán)好像重新回到了那個蒸汽轟鳴的時代，再次不得不走上了拼搏爭搶的旅途。滿滿的對金錢，權(quán)力，話語權(quán)的渴望，充斥在賈環(huán)的心里。
所以才會欲望洋溢在字里行間，連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都能察覺到。
此時的賈環(huán)比他生命里的所有時候，都要更有欲望。
賈環(huán)并不否認自己的功利心，他并不是林道儒所以為的孩童，他有成熟的心智。他比這個社會的所有人，都要清楚自己未來的每一步，要怎么走；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一生，究竟會是什么樣的過程。
至于殺意，倒沒什么好說的了。
賈環(huán)此時好似有些想明白林道儒為什么要說那些話了。
像林道儒那樣的飽學(xué)之士，倒不至于那么沒城府與涵養(yǎng)。方正并不代表他會去做得罪人的傻事，守禮并不代表他是個犟驢。
像林道儒那樣的先生，在國子監(jiān)里任教多年，桃李滿天下，膝下門生無數(shù)，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沒必要。
賈環(huán)的眼里忽然閃過一道恍然，囔囔低語：“他沒必要，難道他是在提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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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與賈環(huán)回歸榮國府是酉初，賈環(huán)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枯坐了很久。
小吉祥抬著洗腳水站在賈環(huán)的門口，停駐徘徊，萬分猶豫。
此時已經(jīng)是戌正了。
趙姨娘的院子里，賈環(huán)其實一直都不是和趙姨娘睡在一張床上，兩人各有自己的寢居之處。
小吉祥就睡在賈環(huán)外間的小塌上，小吉祥以前唯一的任務(wù)，就是陪著賈環(huán)。
賈環(huán)要出去玩，小吉祥要跟著；賈環(huán)渴了，小吉祥要給三爺?shù)共瑁毁Z環(huán)起床去上學(xué)，小吉祥負責給三爺準備洗漱的洗臉水和漱口的茶；賈環(huán)從外面瘋回來了，小吉祥要給三爺洗襪子；賈環(huán)要睡覺了，小吉祥會乖巧地給三爺暖好被子，再去打來洗腳水服侍三爺休息。
對于小吉祥來說，其實沒有什么可抱怨的，說起來榮國府對小吉祥這是厚待，到底還是個孩子，沒什么力氣，只是做些簡單的事情，每個月就有半吊錢拿。
這一年來，賈環(huán)對小吉祥可以說是寵愛有加，再也沒有什么洗襪子打洗腳水之類的事情，只把她當親女兒來養(yǎng)。小吉祥日日都纏著賈環(huán)講故事，說話，賴在賈環(huán)的床上多不愿意出去睡。
小吉祥先前與小鵲最親近，如今與三爺最親，以她看來，這世間再沒有比三爺還要好的人了。
只是最近賈環(huán)心里有事，多不讓她在屋里嘮叨，打擾自己讀書，也沒有同睡一張床的事情了，疏忽了小吉祥情感，才叫小吉祥心里生苦，擔憂三爺又變成以前那副可惡模樣。
小吉祥終歸還是推門進去了，放下洗腳水就往外走。
“站住?！币坏啦幌滩坏穆曇魝鱽?。
“三.............三爺，洗腳水我已經(jīng)拿進來了，您洗洗就可以休憩了?！毙〖楸持碜拥皖^，不敢回頭。
“過來?！?p> 這幾日晚上小吉祥不管賈環(huán)怎么罵，怎么疏遠，都還要擠著一張傻傻的笑臉，湊上來糾纏，也不是為了聽賈環(huán)講故事，只是想和賈環(huán)在同一個屋檐下多待上一會兒，終歸是要賈環(huán)拎著她脖子，把她推到門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她自己的小塌去睡。
今日卻著急忙慌的進來，急急忙忙地就要走，不免讓賈環(huán)心里生疑。
“過來。”賈環(huán)又重復(fù)了一遍。
小吉祥磨磨唧唧地轉(zhuǎn)過身來，低著頭走到賈環(huán)身邊。
盡管賈環(huán)的這個小屋并不喜歡多點蠟燭，只是點了一桿照明用的尋常蠟燭，但在那閃爍的燭光下，賈環(huán)還是能看見小吉祥臉上一道紅彤彤的大手掌印。
小吉祥低著頭，一臉慚愧模樣，只看著自己腳上的繡鞋。
小鵲今天也罵過，趙姨娘今天也鬧過，要去尋個公道。小吉祥卻一直是默不作聲的樣子，她只是覺得在外面惹禍了，給三爺丟臉了。
“疼嗎？”賈環(huán)攬過小吉祥，輕輕撫過掌印依舊的臉，眼里幾分心疼。
“嗚嗚，三爺?！毙〖樗坪跏腔氐搅税踩牡胤?，把頭埋在賈環(huán)的胸口，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地哭著。
......
直到小吉祥哭了個痛快，擦干臉上的淚痕，不好意思地看著賈環(huán)。
“用雞蛋散過腫了么?！甭曇綦m然如同往常一樣清冷，但到底是柔和了幾分。
小吉祥不好意思地看著賈環(huán)：“姨奶奶早就給我揉過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疼了?！?p> 賈環(huán)笑了笑：“是誰打的?！?p> 小吉祥面上一驚，忙擺著手搖頭：“三爺，我沒有關(guān)系的，我已經(jīng)好了，你看都不疼了，嘶！”用手指指著臉，想表示她的臉不疼。
賈環(huán)無奈地嘆了口氣，抬手給小吉祥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沒關(guān)系的，跟我說說也無妨，我總不能再趕著過去給人家打一頓吧?！?p> 小吉祥還是年紀小了，分辨不出賈環(huán)臉上的神情真?zhèn)?，一哄就說出了實話。
“是來旺大叔家的嬸嬸打的，我不怪她，是我自己和茜雪姐姐玩的太開心了，惹了二奶奶生氣?！?p> 賈環(huán)把小吉祥扶到床上，輕輕摸了摸小吉祥的頭：“如此，下回可要長記性，不要在璉二嫂子面前折騰了，小心又挨揍?！?p> 小吉祥點著頭像小雞吃米：“記住了，三爺，挨過一次打了，下次可不會了?！?p> 賈環(huán)笑笑捏了捏小吉祥的小臉：“那洗個腳睡覺吧?！闭f著就去脫小吉祥腳上的鞋子。
“三爺，使不得，哪能叫三爺給我洗腳，人家會挨罵的。”小吉祥掙扎著要起身，卻被賈環(huán)按住。
“不是和你說過么，我屋里沒別人的時候，叫哥哥就好，三爺是用來糊弄外邊的人的?！?p> 小吉祥還是不依：“可是，可是?！?p> 賈環(huán)手上不停，已經(jīng)給小吉祥把襪子褪下了，把她的腳放在盆里，細細的給她洗著腳。
洗凈了腳，給小吉祥蓋上被子，就端著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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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的燭火撲朔著，賈環(huán)坐在書案前，默默看著書。
小吉祥把腦袋藏在被子里，只留著兩個眼睛偷偷望著賈環(huán)。
許是視線招惹到了賈環(huán)，賈環(huán)側(cè)過臉看了看小吉祥，小吉祥忙把頭又藏到被子里，然后又慢慢地把眼睛一點一點的探出來。
探出來卻看見了三爺?shù)哪菑埬槨?p> “睡覺。”
小吉祥好笑地擠出一抹討好笑容，點了點頭。
賈環(huán)替小吉祥掖了掖被角，復(fù)又回到書案前，低頭看著書本。
窗外月兒皎潔如水，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屋內(nèi)，少年被月色籠罩在身上，低眉順眼地鐘情于書墨，宛若仙人。
燭火熠熠，秋意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