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燈火通明。
沒有留一處被黑暗籠罩的角落。
這是易棹的杰作。
易棹此時在做什么？
躺在棧渡的雕花木榻上悠閑地啃大餅。
像一只松鼠，雙手捧著芝麻大餅，因牙齒細細啃噬而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寂夜里分外清晰。
無法再翻起浪的明如月看到這一幕不禁嗤笑。
“是什么時候換了人？”
棧渡回答道：“從你決定以執(zhí)茶身份出現(xiàn)的時候?！?p> 明如月瞟了易棹一眼。她本是借這家客棧前一個小二哥染病的由頭，讓自己順理成章地扮成易棹來當(dāng)新伙計。
可這個計劃僅憑易棹這個角色是不行的，得里應(yīng)外合，于是她安排了一個屬下來頂替她，卻沒想到……
竟然被他們悄無聲息地換了人。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愚人，滿心得意地以為將別人玩弄在股掌之間，最后遭遇當(dāng)頭一棒的時候才醒悟過來，自己早就被人做成了提線木偶，按照他們安排的戲碼來演出。
啃大餅的易棹踢踏著鞋子，走了過來。
他卷起沾滿了燒菜的油煙的粗布長褲，是木制高蹺踩在腳下，難怪他走路姿勢總是那么奇怪。
又將臉上的偽裝去掉，一張清秀的小臉兒露出真面目。
“蒙絡(luò)！”云岫頓悟，怪不得這幾日沒見過蒙家兄妹倆。棧渡竟然細心至此，讓蒙絡(luò)在暗處學(xué)了個八九分相似，再不露聲色地替換上了，能讓明如月沒有一絲起疑地將重要的任務(wù)托付給她，這期間付出的努力，她能想象到。
高蹺往旁邊一丟，脫去了滿身油污的粗衣，露出她花花綠綠的小衣服，奪目的繽紛色彩又重現(xiàn)了。
蒙絡(luò)橫沖而來，腦袋狠狠地撞上了明如月的小腹，使得明如月悶哼一聲，末了還憤憤不平地踩了她的“仇人”幾腳。
“誰讓你摸我家公子，我都沒摸過！你快給我說說啊，摸他下巴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很嫩，很滑，心里很開心……很開心……”帶著哭腔念叨了好一陣，蒙絡(luò)仍舊不死心地咬上了明如月的胳膊。
“……”
四周一片沉寂。
棧渡又覺頭疼。
這丫頭在口無遮攔地說些什么，下次得讓蒙歌好好訓(xùn)誡一番。
待蒙歌帶走哭得鼻子眼兒都不見了的蒙絡(luò)之后，花鈿用粗繩將明如月捆在了梁柱上。
點絳看著云岫，無聲地淌著淚。
不由她辯駁就被當(dāng)成了罪人，她心中不免有些難受，她的難受來自于云岫的不信任。如今見著云岫傷成這副模樣，心上的難受更是雪上加霜，這傷，也有她一份責(zé)任。
她扶著云岫，倚在棧渡的榻上，為她包扎著手上的傷。
在徐清慧落刀之時，電光火石之間，云岫捏著金針反手插入徐清慧的手掌，同時，也挨上了一刀。
豁大個刀口，深可見骨。
徐清慧下的是死手。
點絳捧著她才纏繞上白紗的手，心疼地說道：“小姐，留疤了，可就不好看了?！?p> “這是勝利的印記。”云岫勾起一抹坦然的笑，她不是需要攀附的菟絲花，留疤與否，對她來說無關(guān)緊要。
明如月慘然地扯起一邊嘴角，“天道好輪回。方才我應(yīng)該相信你那句‘壞人死于話多’，我落在你們手里，也是命數(shù)罷了。時運不濟，何須怪罪他人。”
她的悲愴源自于盲目自信導(dǎo)致的后果。
明如月又道：“能同我解釋一下嗎？”
“你想要什么解釋？”棧渡拈起一顆沾滿了糖稀的蜜果兒，也沒理會云岫眼里的不滿，徑自塞進她嘴里。
“我輸在哪里了。”
明如月的驕傲不同于潮澈，她是一個能屈能伸的女人，盡管現(xiàn)在處在不利的境地，她仍舊愿意虛心請教自己失敗的原因。
云岫吐掉果核，冷靜地說道：“我們只是為你設(shè)下的局量身打造了另一個局?！?p> “棧渡公子收到的帛條，是你故意發(fā)的。其實你給很多人都提供了線索，讓他們紛紛聚攏到明月樓，以便于達成你的目的。以族女為契機，你在臺上等待真正識貨的人，棧渡公子，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一個?！?p> “至于縹緲葉，是有人指使你放的，這個人，深諳武學(xué)之道，多數(shù)高手都是精于某一派功法。通過潮澈，你得到了貨真價實的縹緲葉，也知曉了如何增加毒性?！?p> “有人洞察了你的局，開始破壞，而玉華姐妹則是痛下殺手，將你的明月樓變成人間煉獄。在做完了這些之后，你準(zhǔn)備來坐收漁人之利，解決我這個索羅族族人。”
“可玉華姐妹的陣被我們給破了，但你壓根就沒想過玉華姐妹是否能殺死我們，畢竟你早就想擺脫玉華姐妹，于是任由她們倆為你去死?！?p> “而你與寫煙達成交易，再透出風(fēng)聲給迷信的劉家大夫人，將迎親時辰改了。迎親隊伍故意繞了半個城，是為了引起我們的注意。在我再次探查明月樓被你發(fā)現(xiàn)之后，利用我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將我送到潮澈跟前，是希望潮澈能幫你制服我，而后讓我交代我所知道的一切?？上×?。然后寫煙按照你們之前設(shè)定好的計劃，好心地告訴我，渡船那里有我想知道的事?！?p> “說起來，很多人不會懷疑自己救下的人會害了自己，我只不過是多了一個心眼兒，沒有登上那艘船?！?p> “于是你又找上徐清慧，利用她無人能比的自尊心，促成她夜間送葬，做衣冠冢的決心。而我所在的位置，是寫煙告訴你的。你扮成老太婆出現(xiàn)的時候，徐清慧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你給她嗅的花并沒有毒，毒是在你的手杖上邊，有些暗刺，剛巧能在她接過手杖時經(jīng)你手用力扎進她的肌膚?！?p> “城西三巷龍老爺，也是你在凌城內(nèi)散布的消息，凌城人都知曉的事，再經(jīng)你有心傳播，傳到了我們耳朵里。你判斷的沒錯，我會問翎羽花的事，無論龍老爺回答有毒與否，都會為你拖時間，為了你這個請君入甕的局?！?p> “而我們，一直在等你?！?p> 棧渡接過話茬，讓點絳好生照顧云岫，又順手塞了一顆蜜果給云岫，“我故意設(shè)計前一個小二染病，再花樣百出地折磨小二哥，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客棧里有個不好伺候的大爺，正常的小老百姓都不會來接這么一個燙手的山芋，也不排除一些手頭特別緊的人，想在我這里撈上一筆。”
“易棹的出現(xiàn)，合乎情理，卻又不同尋常。不由得讓我多留了些心。”
“你想方設(shè)法地讓點絳姑娘當(dāng)替罪羊，不就是怕她一靠近就知曉你在飯菜中放了毒？而且，之前在明月樓，你吞下的藥粉，也許會在她接近的時候暴露你真實身份。謹慎如你，選擇了不大會武功的她，也是為了穩(wěn)妥?！?p> “你的手法也談不上高明，只不過是利用醫(yī)者仁心，再通過易棹的嘴，同進進出出的環(huán)兒說起放血療法，再使得關(guān)心則亂的環(huán)兒與點絳姑娘提及這一方法。”
“點絳姑娘這一整天確實都在云姑娘房中歇息，只是被你的迷香給迷暈了，她睡得很沉。也不知道自己在睡夢中被人搬來搬去，高壯的漢子便是你的幫手，他來回搬動點絳姑娘，讓我們誤以為她真的畏罪潛逃了?！?p> “確實，這樣一來，她的辯白就顯得特別無力，為了爭一口氣，又落入你設(shè)計好的圈套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環(huán)兒，她的死相很奇怪，主要是那雙透著不愿相信的眼睛，因為是徐清慧出手殺了她。漢子后心插的匕首就是個普通的戲法，不足為奇?！?p> “徐清慧又因身中奇毒，以及夫家的事，被你拿捏在手，作為最后一張王牌。你錯在讓她證明自己的忠誠，殺了環(huán)兒，以致于我們起了疑心。”
棧渡吹開茶杯里的浮在面上的茶葉，潤了潤嗓子。
話說到這地步，若是明如月再不能理解，那她也沒有資格與他們周旋這么久。
明如月仰天大笑，她曾以為自己能將人心拿捏得很清楚，卻因為所謂的人心被別人擺了一道。
忽的，夜空中出現(xiàn)一道閃電。
撕裂了濃墨般的夜幕。
向著這邊而來的黑沉沉的一片，是擠在一塊的烏鴉。
寬大的黑袍，乘風(fēng)而來。
她古樸的手環(huán)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紅光，手里拿著招魂幡。
“久違了，玉娘。”
云岫抬眸，正巧對上了她深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