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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繁花

十八、步步為艱的江湖

人世繁花 韜瑜隱市 4889 2019-07-20 16:57:40

  您聽說過“跑江湖”這個詞嗎?我們朱家灣,通常將那些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到沿海地區(qū)打工的人稱為“跑江湖”。您可千萬不要誤會,雖說是“跑江湖”,但和胸口碎大石那類街頭賣藝不同。他們住著最簡陋的工棚,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兒,以微薄的收入養(yǎng)活一家人。

  我起先也并不了解這群人的生活,直到偶然遇到小姨父朱紹武后,才知道他們?nèi)松嵌嗝吹钠D辛與不易。大三期間,我們經(jīng)管學院統(tǒng)一安排了社會實踐,我被推薦到深圳的一家全球知名的證券公司實習。肖遙則被他們院里擇優(yōu)推薦到了商務部實習。

  由于實習期長達三個月,肖遙并不希望我去深圳,他建議我就在BJ找一家小單位實習,這樣也方便照顧彼此。

  可我不同意,畢竟這次機會難得,我也想鍛煉下自己。肖遙雖然不舍,但見我一再堅持,也尊重我的決定。他把我送上火車,當火車緩緩行駛那一刻,他追著火車跑,我們隔著車窗玻璃,依依不舍地揮手惜別。

  我們這批到深圳的實習生正好十個人,都是同一個系里的校友,所以一路上并不孤單。實習公司與我們院里簽訂了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對我們的衣食住行也安排得極為周到。我被分到了機構(gòu)客服部,負責接待工作。雖然初入社會,什么也不懂,但我牢記一句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懂就問,不會就學,工作很快上了手。

  深圳是一座漂亮的濱海城市,與BJ的莊嚴肅穆不同,她顯得要更加青春、活潑,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座充滿生機的城市。一到周末,我們這群人就坐著公交車,流連忘返于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意外的是,剛到深圳半個月,我就遇到了小姨父朱紹武。

  那天,我去龍崗辦事。在一個街道的轉(zhuǎn)角處和他擦身而過。他戴著墨鏡,梳著油光錚亮的大背頭,穿著闊領(lǐng)襯衫,手里拿著大哥大,右手無名指上的金戒子晃得人眼花。

  他這副模樣,我完全沒有認出來。還是他主動給我打起了招呼。

  “周冬雪?!”

  我狐疑地看著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摘下墨鏡道:“哈哈,是我!你忘了嗎?”

  我仔細地打量著他,恍然想起了?!拔业奶炖?,小姨父,真的是你???”

  朱紹武笑道:“當然是我,這么多年不見,女大十八變,你是越變越漂亮了!”

  我也笑道:“小姨父,你就別取笑我了。”

  我們寒暄了幾句,他非得請我吃飯。雖然他魯魯莽莽,流里流氣,有些討人厭,可他對我還算不錯,讀書那會兒,他還偷偷塞過錢給我,所以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差。

  我們走進街邊的一家湘菜館,他問了我的口味后,點了一大桌菜。

  服務員走后,他問我:“你不是讀大學去了嗎?怎么來深圳了?”

  我說:“學校安排的實習,我剛過來沒幾天。小姨父,你到廣東多少年了?”

  朱紹武伸出手指頭比劃道:“七年多了!媽的,都快趕上八年抗戰(zhàn)了!”

  我關(guān)心道:“找到小姨了嗎?”

  朱紹武搖搖頭:“沒有!人海茫茫,怎么找!不過,我倒是找到你的小舅了,他現(xiàn)在在我工地上工作!”

  我激動道:“真的嗎?太好了,家里都在擔心他被傳銷給騙了!”

  朱紹武滿懷豪情的說道:“放心,我以后會管著他,不讓他亂來。你在這邊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我?guī)湍銛[平!”

  我笑道:“小姨父,看你這身行頭,你現(xiàn)在一定發(fā)大財了吧?!?p>  朱紹武擺了擺手,學著廣東人的口吻說道:“灑灑水啦(小意思)。”

  那天下午,我們談了三四個鐘頭,也許是多年未見家鄉(xiāng)人,他表現(xiàn)得很興奮,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一股腦兒把這些年的傳奇經(jīng)歷告訴了我。

  為了找到小姨和馬德華,這些年他幾乎走遍了整個廣東。廣州、佛山、中山、惠州、深圳甚至連偏遠的清遠、韶關(guān)都遍布他的足跡,可在廣東打工的人數(shù)以千萬,茫茫人海中找尋兩個藏匿身份的人談何容易。他走了許多路,詢問了很多人,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令他的耐心消磨殆盡,直到有一天,他胡子拉碴地走在東莞街頭,聽到雜貨商店里傳來那首《離家的孩子》,心里一陣酸楚,滾燙的眼淚如大豆般掉下來。

  曾經(jīng)的朱紹武是多么風光,仗著父親是支書,舅舅是副局長,想干啥就干啥。可戲劇般的變故徹底擊垮了他的生活,除了精神上的打擊,還讓他一無所有、流落街頭。

  這一次,他算是徹徹底底的落了難。他說,這是他人生中最陰暗的時光。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向現(xiàn)實低頭。洗碗工、搬運工、清潔工...城里最底層的工作他全干過,他每天睜開眼,想的就是如何在這里活下去。那個曾經(jīng)“老子天下第一”的朱紹武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同樣很無奈。流浪幾年后,他感覺累了,倦了,想停下來歇一歇,于是打算找份穩(wěn)定工作。九十年代末是沿海城市建設(shè)的黃金期,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和外來人口的涌入,城鎮(zhèn)化進程不斷加快,國內(nèi)外的眾多工廠紛紛到這里“開疆辟土”,一時間城市里到處都是建筑工地。

  在同鄉(xiāng)介紹下,他來到東莞厚街的一處工地攬活。工地上的負責人叫田中斌,是湖北人,大伙都稱他斌哥。這位斌哥剃著光頭,穿著黑色背心,紋著龍虎花臂,脖子戴著一條粗重的金鏈子,看著不像包工頭,更像黑社會,乍一眼看著有些嚇人。

  朱紹武倒不怕斌哥,他出身在軍人家庭,朱正苗雖然摳門,但對這兩兄弟的培養(yǎng)卻不吝嗇,每次趕集,都是讓兩兄弟跑著去,跑著回來,從來不搭車。兩個人從小體格就好,膽子又大,天天在外打架斗毆,要不是他哥把自己給崩死了,恐怕他們兩兄弟還真要飛上天!

  朱紹武也為他的不守規(guī)矩付出了代價。自從那次盜竊失手從二樓摔下去后,他的右腿就落下了一點小毛病。斌哥見他腳稍微有點瘸,想打發(fā)他走。要是以前,他肯定立馬走人,但殘酷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教會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拿出煙,散了一圈,口水都快說干了,斌哥見他人高馬大,應該有股子蠻力,于是勉強把他留了下來。

  就這樣,朱紹武住進了工棚,成了正式的建筑工人。朱紹武說,剛進建筑隊的那幾天,他每天都要鏟上幾十車的砂漿,把手磨得血肉模糊,全身酸痛。好在他年輕,身體強壯,不然真吃不消。建筑隊里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家生活上相互照應,他來了之后也不再那么孤獨,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朱紹武說,以前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到外面的社會闖蕩后,才知道什么叫舔著血過日子。有一次,建筑隊里的一個叫“小貴州”的技術(shù)工被隔壁工程隊的包工頭張麻子給挖走了。斌哥是個暴脾氣,立馬帶了幾個人去找張麻子要人,他也跟了過去。在搶人的過程中,雙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朱紹武本來不想惹事,但對方認定他是斌哥的“馬仔”,拿起鋼筋就向他砸過來。他本能抓起地上的鐵鍬,把對方拍倒在地。他從小就喜歡打架,深知“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拿著鐵鍬一個箭步來到張麻子身后,朝著胳膊狠狠的拍過去,疼的張麻子哇哇直叫,隨即用手死死鎖住他的脖子。

  張麻子連忙求饒:“哥子饒命!兄弟錯了!”見朱紹武三拳兩下就把對方制服,讓斌哥對他刮目相看,又得知他當過民兵連長,決定讓他臨時帶班,負責工地上的日常管理。

  朱紹武很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一有時間就去逛書店,買些建筑方面的書籍,一個人慢慢琢磨。一兩年時間,他把這門活摸得七七八八,邊角是否收好,河沙水泥配比是否適量,墻面砌磚是否找平,一眼就能看出來,大家對他徹底服了氣。

  朱紹武的踏實勤奮,讓斌哥越來越信任他,經(jīng)常帶他回家喝酒。朱紹武第一次去斌哥家里時,發(fā)現(xiàn)這位揮金如土的包工頭,住的其實是個緊湊的兩居室,條件簡陋,客廳地磚裂了好幾塊,家具也都是些陳年舊貨,完全和他在外面揮金如土的形象不沾邊。斌哥酒后告訴朱紹武,做工程看似風光,但風險大,外債難收,背后很辛酸!

  這時,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回了家。這個女人臉龐清秀,柳葉眉,高鼻梁,一對清泉般的眼睛顧盼生輝,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五官很端正,看著讓人舒服。

  斌哥介紹道:“紹武,這是你嫂子趙倩,還有我兒子小亮?!?p>  朱紹武起身道:“嫂子好,我叫朱紹武。以后有什么需要跑腿的,盡管吩咐?!?p>  趙倩朝朱紹武微笑了一下,什么話也沒說,就系著圍裙進了廚房,忙著張羅飯菜了。也就是趙倩的那么淺淺一笑,讓朱紹武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命運往往是這樣,打你一巴掌后又給你一顆糖。朱紹武在斌哥的工地上一干就是三年。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初來時的高傲,而是徹徹底底融入了建筑工人的角色。

  他原本以為這輩子也就當個建筑工了,可沒想到,事情竟然出現(xiàn)轉(zhuǎn)機。在一次的工地糾紛中,斌哥被人用帶釘子的木棍砸中后腦勺,當場一命嗚呼。這是斌哥的不幸,卻成為了朱紹武的機遇。斌哥死后,工地群龍無首,陷入混亂。由于工程還沒結(jié)束,要是中止施工,就是違約,不僅拿不到承包款,連工人的工資也發(fā)不出。趙倩是個弱女子,斌哥一走,留下一攤事,讓她六神無主。在這關(guān)鍵時刻,朱紹武站了出來,不僅替斌哥料理了后事,還召集工人開會,放出兩句狠話:一是希望大伙兒繼續(xù)留下來干,賺了賠了都由他負責;二是要走人的,絕不強留!

  朱紹武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一個唾沫一根釘,平時對人也好,大家都愿意跟他繼續(xù)干。他接手建筑隊后,大力維護各方關(guān)系,他以前當過村干部,對合同、協(xié)議等文書這一套相當熟悉。斌哥以往講的是信義,很多時候都沒簽合同,吃了許多啞巴虧。他可不同,啥事都用黑字白字寫得清清楚楚,一旦出現(xiàn)問題,該怎樣就怎樣,不扯皮。

  朱紹武每天吃住在工地,趙倩覺得他幫了這么大的忙,挺不好意思,經(jīng)常到工地上給他煮飯。朱紹武有時也會主動提著水果去看望趙倩,陪她聊會兒天,幫她接孩子。自打來到廣東,朱紹武一直把事情憋在心底??擅鎸w倩時,他突然敞開了心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這件事憋在心底太久,說出來后,他心里暢快了許多。趙倩本以為自己夠倒霉了,想不到朱紹武比她還可憐,滿滿的兩人就產(chǎn)生了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感覺。要是在農(nóng)村,寡婦和漢子走得近,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但在外面,沒人會在意這些,這也釋放了兩人的心理包袱。

  朱紹武的工程隊越干越大,很快就又承包了幾個工地,為了緩解人手壓力,他決定再招一批人。九十年代末到廣東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有些腦瓜子靈活的人搞起“人頭”的生意。這種“人頭”不是真的賣人,而是在長途車站、火車站以老鄉(xiāng)的名義招工,再把人介紹給各類工廠、建筑工地等用人單位,說白了就是賺取勞務中介費。

  “小貴州”帶著朱紹武找到一個叫“大炮”的中介?!按笈凇睅е麄儊淼焦?,里面一群人無精打采地坐在凳子上,就好似跳蚤市場的陳舊貨物,等待買主挑選。這些人大多瘦骨嶙峋,缺乏氣力。這也不足為奇,勞務中介們?yōu)榱硕噘嶅X,里面的生活通常是吃糠咽菜,不把人當人看。

  也有人私下想走,但這些地方都有“馬仔”在管理,逃走后被抓住了,輕則被罰幾天不準吃飯,重則被狠狠揍上一頓。工地上都是力氣活,需要強壯的漢子。朱紹武看著這些人的模樣,并不滿意,但考慮到是“小貴州”介紹的,不要又拉不下臉。他挑選了半天,總算湊了十個人。他拿出一疊“毛老頭”遞給“大炮”。正要帶人走,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嚷嚷:“姐夫,我是冬男,快救我!”

  朱紹武來到那個叫嚷的男子面前,仔細一瞧,還真是他小舅子。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蓬亂發(fā)油的頭發(fā)遮住了眼睛,嘴唇干裂,就像個非洲難民,難怪剛才沒有被朱紹武認出來。

  “大炮”呵斥道:“龜兒子,哪個是你姐夫,老板沒看上,你就是喊爹都沒用!”

  朱紹武遞了根煙道:“炮哥,這真是我小舅子,麻煩給個面子,讓我把他帶走!”

  “大炮”接過煙,吃驚道:“朱哥,還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小舅子我就不算人頭費了,希望朱哥以后多照顧我生意?!?p>  朱紹武道:“謝謝哥們,改天請你喝酒。”

  就這樣,朱紹武把我的小舅給“撈”了出來。路上,小舅說他餓了。朱紹武把他帶進了一家面館。小舅要了十碗小面,面館里全是他“哧溜哧溜”的吸面聲,吃剩的面碗堆成了半米高,引得周圍的食客驚嘆不已。等十碗面下肚,小舅的肚皮早已是圓鼓鼓。他打了個飽嗝后,緩緩說出了這些年的遭遇。

  當年,他騙了外公兩萬塊錢后,大家都知道了他進入傳銷的事。自此以后,他再也沒能騙到錢。原本他也無所謂,可偏偏杜鵑見他拉不到業(yè)務,很快就變心,和新來的主管勾搭在了一起。小舅心里那叫一個氣,白搭了兩萬塊錢不說,還免費當了這么久的備胎,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和主管打了一架,并收拾東西想要走人。可傳銷組織嚴密,豈容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挨了一頓揍后,小舅被關(guān)在了小黑屋,主管威脅他,要是再敢跑,就打斷他的腿!

  小舅是個倔強的人,嘴上說服了,心里卻不服。趁晚上沒人看守,他從二樓廁所窗臺跳了下去,摸著黑跑了。由于走的時候啥都沒帶,身無分文,最后淪落到街頭乞討。后來,他被人騙到職介所,幸好遇到了朱紹武,這才重獲自由。

  和朱紹武偶遇的那天,我跟著他來到建筑隊,看到了久違的小舅。他正在拉著斗車,在太陽的暴曬下,他皮膚漆黑,不僅黑,而且感覺上面還似涂了一層油,源源不斷的汗水從他臉頰兩側(cè)流下來,原本白色背心被汗水泡得焦黃。

  他見到我也很高興,扭著我問長問短,然后問我想不想吃小面,他發(fā)現(xiàn)一家極好吃的面館,吃一碗送一碗,絕對管飽。我看他仍舊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觾海瑒袼灰贃|晃西晃,以后踏踏實實跟著小姨父干工程,逢年過節(jié)多回去看看外公外婆,畢竟他們年紀大了,也需要人關(guān)心。可小舅也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滿臉憤然道:不混出個人樣,老子絕不回去!

  見說不動他,我只給外公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小舅的情況。外公得知小舅的下落,激動不已,對著電話一個勁兒的說著菩薩顯靈、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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