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一）

　　一夢光陰老，夏日歲月長。薛凌臨睡前與江玉楓一陣口舌，少不得在床上多了幾番輾轉(zhuǎn)，這一瞇眼，睜開就是天光。綠梔一聲尖叫后又是驚喜的喊：“小姐，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

　　她本是每日早間來打掃房間的，原已習(xí)慣屋子里空空蕩蕩，今兒推門赫然見地上外衫凌亂，灰撲撲的料子甚是粗糙，不像女兒家衣物，恐是有生人進(jìn)了房，嚇的大呼，正欲叫人，薛凌便從錦被里探出個(gè)腦袋，揉著眼睛似還未睡好。

　　手頭端著的水灑出大半，綠梔也顧不上收拾，開開心心將銅盆擱一旁，去撿地上衣物，又嗔怪道：“怎穿上這等東西，倒了全身都癢”，撿起來抖了抖，又道：“也不妨事，我去收些薄荷葉煮水給小姐泡泡，祛毒解乏，小姐你去哪了，李伯伯天天念叨?！?p>　　薛凌仰著腦袋，稀里糊涂盯著面前人影噼里啪啦說了一長串，她卻一句話也沒插上。盯了好半天，直到綠梔過來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薛凌才反應(yīng)過來，回京了，她真的回京了。

　　回到了整個(gè)大梁里她最安心的地方。

　　薛凌目光移到綠梔手里的袍子，不自覺笑了一聲。她這一路回來，都沒換件衣裳。昨夜進(jìn)了這間屋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仰躺在床上，一如往些年，總想在平城外的草皮子上滾幾個(gè)來回。喜怒無從說與人知，哀樂又不能太過表露于臉，唯有平躺在某個(gè)地方，把四肢百骸都攤開，似乎那些情緒，就能與天地同享，不再是一個(gè)人獨(dú)吞。

　　綠梔慣來摸不透薛凌在想什么，只這時(shí)候已不像在齊府做下人時(shí)那般拘謹(jǐn)，瞧著薛凌笑的奇怪，便上前推了一把，道：“小姐笑些什么，可有告訴李伯伯你回來了，今兒早上想吃點(diǎn)什么啊，這一月多都去哪了?！?p>　　薛凌將被子踹開，捋著里衣要起床，卻并沒回答綠梔諸多問題，反問道：“這院子天天都那么熱鬧？一大早就能聽見門外麻雀似的?！?p>　　她還未完全清醒，語調(diào)冷冷淡淡，聽不出情緒。若是擱在以前，綠梔定會想是不是擾了薛凌清夢，惹她不喜?，F(xiàn)今卻是早把薛凌貪睡的習(xí)慣忘了個(gè)干凈，聽她問起，十分得意的回答道：“小姐還不知道，李伯伯的藥鋪開張了，好些人來我們這求醫(yī)呢，一天天忙的腳不沾地?！?p>　　話音剛落，她便把那件袍子往薛凌手里一塞道：“可不能在這耽擱了，一會李伯伯開的方子又堆成山啦，小姐你可快些梳洗了，我抽空去看看廚房都有些什么早膳拿給你”。說完便小跑著往門外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懊惱道：“小姐可別在穿那衫子了，你的舊衣都在原處，娘親漿洗曬過的?！?p>　　薛凌瞧著綠梔沒了影，在床沿邊又呆坐了半晌。老李頭開了個(gè)藥鋪，她昨兒回來就瞧見了，還看了大半個(gè)傍晚呢，怎能不知。存善堂，這名字倒是有意思的很。想來和平城起名一個(gè)路子，隨口撿著吉祥話往那牌匾上套。

　　思緒這么一跑偏，薛凌心頭忽而就抖了一下。她見平城不平，安城未安，存善堂，能存住什么東西？她下意識要去摸手腕。左手搭上去才記起，昨晚回來此處后，平意就隨手丟開了。即使江玉楓來了，她也未曾去找。沒能觸及那點(diǎn)熟悉的冰涼感，慌亂瞬間席卷全身，嚇的她抓住錦被一角，直接掀到地上。

　　然平意并不在床榻之間，情急之下，薛凌居然記不起昨晚是丟哪兒去了。趕忙起了身要尋，看見綠梔端進(jìn)來的水還放著，走過去朝臉上撩了兩把，才清醒了些。這個(gè)地方，老李頭在一日，就一日是懸壺之地，一日是她薛凌的心安之所。

　　此心既安，何意須平？她不必找的。

　　晨間風(fēng)微，床頭荷包只輕晃了兩下，里頭孔明鎖啞然。薛凌抹了抹臉上水珠子，依著綠梔所言去尋了舊衣。果然是好生漿洗過的，且應(yīng)是老李頭加了什么葉子花莖類的玩意在水里，一股子天然的草木氣。

　　雖慣來瞧不上這些風(fēng)風(fēng)雅雅，但聞著清新，總是讓人心情愉悅些。綾羅軟緞，離了也不覺得有啥，可這會一換上，又瞬間覺得胡人的衣物，真不是人該穿的東西。她本就不心疼日常所用，那件袍子落地上，又被來回著踩了幾腳自是也懶得去撿了，擱著一會丟了便是。

　　京中好廣袖，女兒衣物多如此。寬松的袖沿難以遮住腕間那道疤，薛凌將里衣盡力扯了扯，瞧著銅鏡里的臉與一月前似乎并無差別，才舒了口氣。轉(zhuǎn)而將自身包袱拖出，從里頭拿出根嬰兒手腕粗的參來，上頭須子還系了根極好看的紅繩。

　　這應(yīng)是最冬北處雪山林子里長出來的東西，寧城算是奇貨，許是比京中價(jià)更貴些，買的十分不劃算。但薛凌不辨藥材，又不缺銀子，只管找了家行當(dāng)，財(cái)大氣粗挑著貴的買。凡掌柜說聲有奇效，她就往行囊里塞，壓根沒關(guān)注過那些物件都是哪的。

　　這么一瑣碎折騰，綠梔都在外轉(zhuǎn)了幾個(gè)來回，先招呼小伙計(jì)石頭把要曬的藥材晾到院子里，自己曬的東西，更便宜些。醫(yī)藥費(fèi)便能給病人多省幾文。

　　爐子里也趕忙著添了新炭，自存善堂開張，這火就沒熄過。四五種強(qiáng)身健體的湯藥是日日都熬著的。有個(gè)輕微頭痛腦熱，也不必抓藥了，就著喝一碗，不行再灌些走，倒省了諸多麻煩事兒。

　　趙姨兩口子也沒閑著，她二人不識字，認(rèn)不了方子，沒法兒在前堂幫忙，便承包了存善堂一干人等衣食住行，外加給前來問診的病人添茶加水。后院那塊藥圃滿滿當(dāng)當(dāng)種了數(shù)十種草藥，自然也是綠梔的爹精心侍弄著。

　　老李頭早已坐在那搭脈，聽得綠梔百忙中喊了一聲說是小姐回來了，他倒是想去看看薛凌，卻沒忍心叫病人先等等。想著薛凌自會過來，也不急這一時(shí)。

　　平城事？他這會還真沒有問薛凌的打算。宋柏的話已經(jīng)帶到，多年心結(jié)已了。倒不是對弋寒毫無情誼，可這存善堂里啊，

　　多的是活人水深火熱，哪能時(shí)時(shí)惦記亡魂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