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蕪院,一女著飛仙裙,正襟危坐于屋內(nèi)正中,她扶一柄琵琶,閉眼凝神,譜一曲琵琶語。
心中有譜,她撩撥琴弦,“弄云琵琶高音裊繞,緩緩飄竄白云里”。
先是以情入曲,絲絲扣人心弦:愿乘風(fēng)歸去來兮,繁華片片落滿地,流砂褪盡,我依然在等你。
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愿隨你走遍天涯,云卷之后又云起,你的沿途,從此不見我孤寂。
尾音,她緩緩半睜開眼,素來不帶一絲溫度的眼神看向遠方,將琵琶當作古琴,彈奏聲音綿長而又不舍:夢一場江南煙雨,無愁亦無需惦記,一夜清歡,誰在旁白手共齊。
身旁的侍女們都聽得如癡如醉,皆用崇拜的目光望向季秋。小姐不管彈什么,都足以動情、亂心!
季秋將琵琶擱置一旁,曉蘭上前拍手贊道:“哇,小姐琴技天下無雙,縱是那女閭多才多藝的琴妓也無法與你匹敵呢!”
我比得上她們我很高興嗎?季秋聳聳肩,一笑而之。
倒是追音聽不過去,怒瞪曉蘭道:“你怎么說話的,那些不堪入目的女子能和小姐比?”曉蘭低頭,瞬覺這句話不妥。
季秋調(diào)侃道:“無妨,眼下都城中有三個話題最熱門,一,正卿家庶女季秋,自甘墮落,欲從業(yè)于女閭;二,正卿家小姐季秋,被嫡母壓迫,靠賣春宮度日;三,正卿家老女人季秋退婚后勾搭天子不成,又以艷畫迷惑男子,想抬高自己身價,把自己盡早嫁出去?!?p> 說完,看向眾侍女,八卦地問她們:“你們覺得哪個更靠譜?!惫f完忍不住抽動身體,笑了起來。
眾侍女不答,皆用“這您還笑得出來”的眼神看向她。
“小女不才,能成為全城百姓飯后談資,甚為榮幸。我最喜歡第三種說法?!笨偨Y(jié)完,季秋起身,問思音道:“若蕪院修繕工作你準備得怎么樣了?!?p> 思音上前道:“需將院子的地面重新修整,房屋加固裝飾,共需耗費貝幣120朋,今日起動工,半月之期為限。奴婢找的都是修王宮的工匠、勞力,工藝與經(jīng)驗都是極佳的。”
季秋點頭,她吩咐眾人道:“待會工匠們來,大家注意避嫌,萬不得已進出的婢女、仆婦、媳婦需戴面紗?!?p> 然后對思音說:“你把他們領(lǐng)進來吧,規(guī)定他們進出的路線,用飯、休息都需指定地方,沒有命令不得走出活動范圍?!彼家?、眾侍女領(lǐng)命。
思音沒去多久,又回來報季秋:“小姐,工人們被大夫人攔在二門,她非得讓他們?nèi)ソㄓ?,奴婢要不要……?!?p> 季秋了然,思音的意思是要不要動武,加上她們幾個侍女,足以。再不濟還有王上?!安槐?,我去看看,思音跟我來?!彼愿赖?。
“喲,女兒來了,正巧,這些工人我?guī)Щ厝バ抻妨??!崩线h,穆氏扯開嗓音喊道。
“母親要修院子為何不自己請人呢?!奔厩锩芍婕喍鴣?,她先給穆氏行了禮。
穆氏陰陽怪氣晃著頭道:“這話說的,御茗苑不都是你縱容下人毀的嗎,你說,這賬是不是該算你頭上?”
季秋道:“那時,女兒還不知是死是活,離地府大概只有咫尺了吧,都拜母親所賜?!彼f得含糊,與穆氏的話相沖,讓旁人分不清誰對誰錯?!凹热绱耍赣H要修御茗苑,得規(guī)劃圖紙,各類樣品也必不得少,工程很大,需得弄個章程出來。待這些都敲定后,我讓工人先修御茗苑?!?p> 不等穆氏說話,季秋邁著步子,走到眾匠人面前,道:“你們先休整幾日,這幾日安排你們住在外院,一應(yīng)吃喝由季府供應(yīng)。師傅與我還有母親定下方案后,再請你們?nèi)雰?nèi)院上工,有勞了?!痹挳叄远Y貌地福了福身。
工人們本就是奴籍、匠籍出身,若剛才大夫人對他們這般的態(tài)度,他們司空見慣,很能理解,但正卿府家的小姐這般,他們惶恐至及,忙拱手道:“小姐哪里話,我們就聽您的,改日再動工,現(xiàn)下告退了。”他們由仆人領(lǐng)著立即離開。給他們的印象,季秋小姐的形象和坊間傳聞的頗有出入。
季秋搖了搖手中的團扇,走過穆氏身邊時,道:“現(xiàn)在不是女兒欠您,光一個御茗苑,來賠女兒半條命是不夠的,女兒會和您慢慢點算清楚?!闭f完,帶著思音徑直朝內(nèi)院走去。
自然,就在剛才,思音不知用了什么辦法,讓穆氏站在原地?zé)o法動彈、喊叫,半時辰后才解。
戌時至,季秋準時地出現(xiàn)在君臨院。她著一襲青綠色外衫,梳雙髻,手上執(zhí)一把綠色團扇。
這身打扮使她多了分溫婉,第一眼看著,像是柔弱女子。“臣女拜見陛下。”
“起。”姬辰指著他身邊的小墩子,示意她坐下。
季秋坐得筆直,像個學(xué)生聆聽“夫子”的教誨。
姬辰拿過季秋手上的扇子,把玩著扇墜,他拿起扇子,拖起季秋的下巴,讓她的臉朝著自己,他淺淺一笑:“‘正卿家老女人季秋退婚后勾搭天子不成,又以艷畫迷惑男子,想抬高自己身價,把自己盡早嫁出去’。你倒是說說,欣賞這句話哪里?”
要不要一字不落地稟報給你們主上啊,季秋斜眼看向地面,此時她對她的丫鬟們,不,是“細作”們很是無語。然后,她露出一抹假笑,腦子快速過濾這句話的每個詞,其實她想說,自己就是隨口一說,卻不敢,“勾搭天子?!彼裏o腦地提取出這四字。
姬辰瞬間來了興趣,用臉湊近她,“嗯,你倒是勾搭一個給我看看。”
我的天,季秋心中哀嚎,為什么在他面前總是那么狼狽,是他太精明,還是自己突然傻了?無語凝噎啊,咳,季秋把姬辰輕推了下,在二人保持正常距離后,她道:“不是說勾搭天子不成嘛,臣女說話有點慢,還沒說完,呵呵?!?p> 姬辰躺回椅塌,搖了搖團扇,“那是自然,寡人豈是你這種蒲柳之姿的女子覬覦的?”
季秋扁了扁嘴,不知那日是誰“見色起意”……而后甚是乖巧地點點頭。
“那‘夢一場江南煙雨,無愁亦無需惦記,一夜清歡,誰在旁白手共齊’?寡人還未與你‘一夜清歡’呢,你就想說‘無需惦記’?這是想與寡人相忘于江湖?不用這么偉大,若是睡了你寡人肯定會負責(zé),你放心,不用走。”姬辰抓起季秋一只小手,拍拍她手背安慰道。
季秋把銀牙咬得咯咯作響,思音?還是追音?誰知道呢,天殺的“細作”……
“阿嚏。”若蕪院的某侍女莫名地打了個噴嚏。
“哦,還有。”姬辰又起身,從椅塌上坐起,道:“上次見你,你表哥表哥叫得親熱,這是你父親給你派的老師,之后你也鮮少見,這我不怪你??少M邑那個老頭是怎么回事,你說說?!?p> 賬真是得一筆一筆算吶,她無有不從地解釋道:“孔丘夫子與表哥年歲相仿?!?p> 看姬辰臉色又變,季秋坐直了幾分,直入正題:“想必陛下也有聽聞,夫子禮教、仁德方面的學(xué)問頗有建樹。”她吟了一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又想到一句:“‘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我大周朝崇尚禮儀,啟用夫子,用他‘以禮治國’的思想,豈不正好?”
姬辰突然嚴肅道:“幼稚,這若是放到500多年前,文王建國那個時候,還有用?,F(xiàn)在諸侯割據(jù),中央勢力不斷減弱。‘禮’是什么?兵戎相見爭輸贏,誰贏了‘禮’就在誰手上。就拿你們季家來說,若是實行這套,你爹早就死一百回了,笨蛋?!彼p敲了季秋的頭。
季秋正想為父親辯點什么,又覺得姬辰說得很有道理,每句都有道理。
經(jīng)他這么一點撥,她悟到了什么,夫子與季氏向來不睦,夫子說父親不合規(guī)矩,父親又嘲笑夫子耿直迂腐,倆人都沒錯,只是站的角度不同罷了。夫子的思想不適合治國,但不能說他的思想不正確。
姬辰接著道:“孔丘在這年代適合著書立說,也許后世有人欣賞他,也許后世有君王需要他?!?p> 季秋對姬辰多了分敬佩,他不是故步自封的君王,他也從不信“吾王萬歲”這等敬語。
她不擅長國事,只是突然想到找個人談?wù)撘环?,增長見識,姬辰竟沒有生氣,更沒有說“女子不得干政”這類言辭,想必他是懂她的。季秋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姬辰輕輕點了下季秋的額頭,道:“別想了,回吧,名聲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