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nèi),張承業(yè)面不改色,對劉玉娘的話就當(dāng)沒有聽見。他對李存勖行了一個禮告退而去。酒興正濃的李存勖卻好像什么都沒覺察到,他興致高昂地舉起酒杯,對著眾人大喊道:“七哥走了,我們繼續(xù)喝,一醉方休,哈哈哈!”眾人急忙端起酒,起身應(yīng)和,大殿內(nèi)又是一陣觥籌交錯。
喧囂的酒席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李嗣源。眾人皆醉之時,唯有他面無表情,冷冷看著滿面紅霞、干嬌百媚的劉玉娘,發(fā)出了一聲不易覺察的冷笑。
夜已深,晉王寢宮之內(nèi),紅燭亂搖。李存勖和劉玉娘瘋狂地滾到了榻上,巫,山云,雨,顛,鸞倒,鳳。過了許久,李存勖滿足地盯著床頂上那朵盛放的牡丹花,覺得無比滿足與愜意。這一刻,那從幼年來便揮之不去的緊張與沉重從他身上徹底卸下。生死相搏,宮斗權(quán)謀,頃刻間煙消云散。
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直涌上心頭,他披衣而起,撥亮燭火,鋪開一卷宣紙,潑墨揮毫。劉玉娘悄悄來到李存勖身后,抱住他那強壯的身軀,低頭看著這首剛剛寫就的詞作。“薄羅衫子金泥縫,困纖腰怯銖衣重。笑迎移步小蘭叢,蟬金翹玉鳳。嬌多情脈脈,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卻相和,又入陽臺夢?!眲⒂衲镉盟赜械膵擅闹粢鞒鲞@首詞,更顯百轉(zhuǎn)千回,韻味無窮。
“楚天云雨卻相和,又人陽臺夢。真是輕柔婉麗,余味無窮,卻不知這詞牌何名?”
李存助愣了慣。他看著那卷紙,嘿一笑,提筆在“陽臺夢”三字上畫了個圈:“就叫《陽臺夢》如何?”
“(《陽臺夢》。好名字,這曲詞牌足以流傳千古了。大王不僅神武英明,還有如此不世的才情,著實讓妾身甘拜下風(fēng)。劉玉娘用她蛇一樣的身體溫柔地纏住李存勖,眼里那欲望之火正越燒越旺。
這一夜,輕羅曼舞,月影迷離。李存勖的這一場夢,直到日上三竿之時,還戀戀不舍,不愿醒來。只是,再綺麗的夢也有不得不醒來的那刻。當(dāng)有一天李存勖從榮耀與權(quán)力的巔峰跌落,在四面楚歌中看著冰冷的黑夜,他將再也無法入眠。
公元914年秋,李存勖趕赴趙州,召集李落華、周德威、李嗣昭等人開會,時下一步的作戰(zhàn)方案。選擇在河北重鎮(zhèn)趙州開會,李存勖的意圖很明顯。趙州以南不遠便是梁軍重兵駐扎的魏州,毫無疑問,他準(zhǔn)備對魏博動手。
“自父親在上源驛遇險以來,河?xùn)|處處受制于朱全忠,眼見強敵坐大,而我卻困守一隅之地,動彈不得。現(xiàn)在朱全忠已死,梁軍又在路州、柏鄉(xiāng)遭受重創(chuàng),精銳盡失,而我掃平幽燕,威震契丹,北方已無后顧之憂。我意,趁今秋,集合成德、盧龍、昭義諸軍,對魏博發(fā)動進攻,一鼓作氣,掃平盤踞河朔的楊師厚部。
各位覺得如何?會議一開始,李存勖就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戰(zhàn)略意圖。但讓李存勖沒想到的是,眾將并沒有他預(yù)想的那樣群情激奮,齊聲附和,而是陷人了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們幾個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扭扭握捏?有話便講,不必多慮!”李存勖看了看神情微妙的眾人,不耐煩地一揮手。
李落華站了起來:“此前我軍數(shù)次與梁人交鋒,均料敵在前,知己知彼。如今魏博敵情不明,貿(mào)然急攻,豈不是如盲人騎瞎馬一般?李存勖聽到這里,臉色一沉。
李嗣昭見李落華這樣出了名不怕死的元帥都這樣說,趕緊也站起來,頗為夸張地說道:“對極!對極!我早聽說,那楊師厚麾下有精銳牙軍數(shù)千人,號稱銀槍效節(jié)都,極為驍勇,能以一當(dāng)十,不可小覷,不可小覷啊!”
“放屁!”李存勖氣得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銀槍效節(jié)都,什么以一當(dāng)十全是放屁!當(dāng)年柏鄉(xiāng)之戰(zhàn),朱全忠的龍驤、神捷,還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結(jié)果如何?照樣成了我軍砧板之肉!”
周德威想要說這都是元帥落華的功勞,可是欲言又止。眾人面面相覷。掌管河?xùn)|以來,李存勖還從來沒有這樣在眾將面前發(fā)過火。這個以前性情直爽,喜歡和部下們稱兄道弟的年輕國王怎么會忽然變得如此暴躁?沒有人知道,有一團火正在李存勖心里燃燒。一種全新的生活已經(jīng)在他面前隱隱呈現(xiàn),他急于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負(fù)擔(dān),一頭撲向自己向往的人生。
在這之前,他必須要盡快走完自己那逃脫不了的命運之路:完成父親剩下的兩個遺愿。消滅后梁,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今天這樣迫切地擠壓著他的內(nèi)心。李存勖看了一眼低頭沉默的周德威,在心里冷哼了一聲。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攻打魏州,他還是下定了決心。潞州之戰(zhàn)前,還不是人反對出兵,唯有自己個人堅持。事實證明,真理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仰起頭,用不容分辯的語氣說:“本月發(fā)兵,就這么定了!”
可是李存勖還是忘了,是落華和他力排眾議的。
馬蹄的轟鳴擊碎了河朔平原的寧靜,鋪天蓋地的晉軍騎兵在秋風(fēng)蕭瑟中卷地而來。公元904年七月,李存勖親率大軍南下,直撲后梁在河北的重要據(jù)點一一邢州(今河北省邢臺市)滔滔的漳水東岸,梁軍列成了嚴(yán)密的軍陣,他們注視著遠處沖天的塵土,面無懼色。
楊師厚是當(dāng)世名將,深知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就是軍隊。他在魏州數(shù)年間,整合了魏博的天雄軍與自己從汴州帶來的軍隊,把他們打造成了一支絕對聽命于自己的虎狼之師。
朱友珪篡位后,對這位擁兵在外的猛將甚為忌憚,發(fā)出詔令要求其回洛陽述職,企圖伺機剝奪他的兵權(quán)。沒想到楊師厚毫無畏懼,率精甲萬人至洛陽,陳兵于城外,孤身入宮。朱友珪對他無可奈何,只好以厚禮相送,乖乖把他送回了河北。楊師厚敢在朱友珪面前如此肆無忌憚,靠的就是手下這支雄兵。李存勖很清楚,要奪河北,無論如何都要越過楊師厚這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