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剖白

　　長元是在連著斬殺了數(shù)十只妖魔鬼怪之后，方察覺到易安谷的天空也蘊(yùn)含著豐厚的神靈之力。他用問心身上殘存的雷劫之力，激得天上神靈之力聚集，最終降下天雷。先前玉卿交代過不必留手，因而他盡全力引動天雷。只一道雷劫，圍繞著長元，百里內(nèi)的妖魔鬼怪全數(shù)被湮滅，百里之外的，強(qiáng)者只存半息，弱者灰飛煙滅。更外圍，它們看見雷劫的先兆便已嚇得四處逃竄，不見了蹤影。

　　于是雷聲過后，只余下了呼嘯的風(fēng)聲。正因沒了旁的聲響，長元方聽見風(fēng)聲里夾雜著微弱的樂聲。似箜篌，從谷地中央傳來。

　　長元循著聲音，往谷地中央飛去。那里原本是個湖，如今湖水干涸，露出深凹的湖床。長元還未靠近，便感受到強(qiáng)大的威壓。天罰之力在湖上空聚集，連湖邊的卵石都顆顆破碎。只有湖中央有一塊巨石，谷安易坐在石上彈奏箜篌，一派安然。

　　長元在湖邊站定，俯視著湖底的谷安易。

　　谷安易手中演奏未停，口上說：“公子引下的天雷，真叫我心驚。不知這一道雷下來，易安谷還剩多少活口?！?p>　　長元抬頭看著湖上空的烏云，回道：“你這里的雷若是降下來，易安谷才真是沒有活口?！?p>　　谷安易哂笑：“我可是難得有比公子強(qiáng)的時候?！?p>　　長元揮劍，甩出一道飛刃。飛刃在將要靠近谷安易時，被一道藍(lán)色屏障擋住。這種結(jié)界長元見過，在歆兒的茶園中。他記得那個怪東西說，這是用凡人的魂魄造就。長元收劍，飛刃便也飛回了劍尖。

　　谷安易問：“公子什么都不問，便要開打嗎？”

　　長元問：“谷長老希望我問什么？”

　　谷安易笑著看向長元：“公子想問什么？”

　　長元還真想了一回，而后道：“既然谷長老想要我問，那我便一個一個問了?！?p>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長元問：“引來天雷的樂曲，是你刻意在族群中散播的？”

　　谷安易答道：“我好奇這曲子的威力，又不能讓凌霄殿知道是我，只能如此了?！?p>　　瞧這個神情，似乎很是無奈。長元厲聲道：“狐族如此敬愛你，你就這樣回報(bào)他們？”

　　“呵，長元公子倒是一心庇護(hù)狐族，可是狐族回報(bào)給了公子什么？”谷安易輕哂，“對公子的百般挑剔與詆毀。尤其是那些長老，一旦公子未能及時如他們的意，便揪著你的出身不放。正所謂升米恩，斗米仇，這樣的回報(bào)，不要也罷?！?p>　　長元道：“你敢說這些詆毀里面沒有你的功勞？”

　　谷安易道：“我可以大大方方承認(rèn)，我確實(shí)在族內(nèi)流言興起時推了把。那么挑起流言的其他長老呢？公子覺得他們會認(rèn)嗎？”

　　“他們當(dāng)初奉我為狐族首神，是期望我能夠偏私狐族，我未能如他們所愿，反還常常以神靈身份約束他們，怨恨是自然的?！遍L元淡然道，“谷長老才是叫我意外，你出身青丘氏，血統(tǒng)純正，又是中一位神明，狐族除我之外便以你為尊，你還有什么不滿的？”

　　箜篌聲驟停。谷安易看著長元，一字一頓道：“以我為尊？”他提高了聲量，“長元公子，公子留月，夏公子長元，您是上階神靈，不論神格、修為、身份都壓我一頭，狐族何嘗以我為尊？”

　　長元默默聽著，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是上階神靈又如何？你敢告訴整個狐族你的父親是誰嗎？你不敢！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純正的青丘氏九尾狐，而你，你的母親確是涂山氏，不過父親……呵，一介凡人而已。我知道，在凡人那里，你父親出身也不差，自夏啟開始的嫡傳血脈——就連你同父異母的兄長，在武王伐紂中未建寸功也能有一塊像樣的封地。說得好聽些，夏公子可是上古帝裔。不過若是真按凡人的規(guī)矩來算，你的父母無媒而合，乃是野合！”這話語可謂字字誅心，“更何況，凡人講究同姓不婚。夏王室以涂山氏為始祖，涂山氏亦為族中出過世系帝王而自豪。你夏留月在凡人眼里，不過是個同姓野合生下來的孽種！”

　　換作平常，長元是不愿意被人提起身世。倒不是難堪，只是一想到母親因?yàn)檫@樣的理由，便被父親拋棄，心中難受。然而今日谷安易說著這些，長元先想到的竟是：谷安易為了能把他比下去，真是勞心勞力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出身這樣高貴，又這樣低賤呢！

　　那邊的谷安易見他沉默，嘲諷道：“玉帝帶了頭，喚你一聲公子，你真當(dāng)自己是公侯之子嗎？”

　　聽著谷安易細(xì)數(shù)他的種種，長元內(nèi)心出奇的沉靜。這便是谷安易一直以來對他的不滿嗎？可笑！可笑至極！他想笑，便自然而然地笑出來了：“這樣說來，我確實(shí)比不上你。”

　　谷安易見他還笑得出來，臉上扭曲了一瞬。然后他怒道：“憑什么！你這樣的孽種都可以成為神靈，我卻只能是神明！”

　　天上的烏云受谷安易情緒影響，也暴躁起來。長元平靜地道：“你說了那么多，是想激怒我，怎么反倒自己先怒？”

　　谷安易被提醒，立刻收了心情。他重新彈奏起箜篌，是一首平和的曲目，暴動的烏云逐漸平靜。然后谷安易才繼續(xù)開口：“玉帝曾經(jīng)問我，為何你能成為神靈，我只能是個神明。我站在與天臺想了整整四個時辰。許多人說，你有一副兼濟(jì)天下的胸懷，將你比做屈原筆下的香草美人。可是我行過的善不比你少，三界之中若有誰的德行能勝過你，那必然是我?！?p>　　旁人的評價，長元很少在意。不過谷安易在三界享有的好評，長元還是知道的。曾經(jīng)有幾個無聊的神仙，將三界有名的男子放在一起比較，從品行、相貌、身份等等許多方面品評，選出了四個公認(rèn)的好人物，稱為“輕塵四子”。長元是輕塵四子之首，而谷安易位序僅次于長元。然而谷安易待人謙和，任誰與之相處都很舒適；長元則太過隨性，因此不好相與。細(xì)論起來，三界之中愛戴谷安易的其實(shí)比長元要多。

　　谷安易繼續(xù)道：“若說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你，那便是修為了?？墒悄闶种形沼斜P古精元化成的神劍，我又如何能與你比呢？”

　　長元警覺起來：“你想搶問心？”

　　谷安易呵呵笑了幾聲，道：“長元公子受蠱毒影響，產(chǎn)生心魔，因?yàn)檎J(rèn)定下蠱者藏于易安谷中，強(qiáng)行闖入易安谷，又因?yàn)樾哪Оl(fā)作而將此處生靈屠殺殆盡。狐族長老谷安易察覺異象后趕至此處阻止，問心有感于主人嗜殺，不堪為神靈，重新?lián)裰?，與新主一起引來天雷將舊主擊殺。這個故事如何？”

　　長元抿著嘴，好一會才問：“你可知，我為何要給它取名問心？”

　　“為何？”

　　“我所言所行，但求無愧于天地，無愧于心?！?p>　　谷安易笑道：“公子覺得，我都到了這一步，還會心中有愧嗎？”

　　長元依舊淡然，善意地提醒道：“即便拿到問心，你也成不了上階神靈?！?p>　　“現(xiàn)在成不了，以后總能的?！惫劝惨卓瓷先ヮH有成算。

　　長元心道，問心向來有自己的想法，誰都左右不得。他頓了頓，又問：“魔君大婚當(dāng)晚那杯茶，是你的手筆？”

　　“是啊，”谷安易撥弄著箜篌的長弦，“我記得我用了一百二十種蠱，四十五種毒，就這樣，也沒能奈何公子?！?p>　　長元想了想，又問：“湘江邊上那只夔牛，是你做的嗎？”

　　“聽聞蠱毒已解，我總要試探試探公子恢復(fù)得如何?！?p>　　長元想，因他而死的生靈有些多了，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