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來送飯的是那個姑娘。她已換上阿梅母親翻出來的舊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細(xì)看起來，頗有幾分姿色。
玉卿注視著她怯生生地問好，怯生生地走進(jìn)長元房間，怯生生地擺好碗筷。長元正在寫字，沒有理她。她收起食盒，立侍桌旁。
玉卿坐在小院的石頭上，這個角度稍一偏頭就可以看到長元。直到看見長元放下了筆，她才（下面這個字念yǐ）迤迤然來到桌邊。
長元去洗手，那姑娘趕忙找出干布巾在一旁候著，然而長元洗凈了手就直接坐到桌邊，并沒有擦手的打算。那姑娘無措地拿著干布巾立在原地。
桌上的幾樣菜其實看著還算可口，然而玉卿沒有去碰碗筷，她說：“我吃了那么些點心，已經(jīng)飽了，就不吃了?！?p> 長元點點頭。
玉卿又轉(zhuǎn)頭看著那姑娘：“你要是餓了，就過來吃，吃完了趕緊回去?！?p> 姑娘呆呆地問：“回……哪里去？”
“從哪里來到就回哪里去。”玉卿自認(rèn)她的語氣并不重，然而——
“不要啊！”姑娘又跪了下來，“求求姑娘，不要趕我走……我會盡心侍奉姑娘，絕對不會添亂的……”
玉卿皺眉。
那姑娘向她靠近了一點，眼睛又開始冒了水汽：“蘇姑娘……”
最后玉卿妥協(xié)了：“我說的是，回去讓季林嫂給你收拾個房間住?！?p> “是，是！多謝蘇姑娘！奴婢一定盡心竭力侍奉姑娘?！?p> 長元也沒了胃口吃飯。他回到案前繼續(xù)寫字，玉卿則搬了椅子坐在旁邊。那姑娘在玉卿的半強制下一個人坐在桌邊吃完了一碗飯，然后由于受不了這種沉默的氛圍，收拾了碗筷走了。
彼時天已經(jīng)暗了，長元去點燈。玉卿走到案邊，蘸了墨，學(xué)著長元的樣子也寫了幾個字?？粗粷M意，因而埋怨道：“這漢隸看著簡單，怎么寫起來那么難?！?p> “漢隸還是比較容易寫的，”長元的笑容在燭光的映襯下，朦朧中散開一點光暈，“你若是想學(xué)，我可以給你寫一些字，你照著練?！?p> “不要。”玉卿想也不想就拒絕。
“不想練，那就把信給我。”長元站在門口，攤開一只手。
玉卿把那張寫了字的魚箋扔過去。
長元對著魚箋施了咒，魚箋便化作一只發(fā)出淡黃色熒光的蝴蝶，翩翩飛向了夜空。
思及那姑娘可能一大早就會來“服侍”她起身，玉卿早早地就歇下，然后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她就悄悄出了門。太陽升起后，只剩下長元一個人面對著那姑娘的“盡心服侍”與哀求，一遍一遍地聽她說“不要趕我走”。
長元鐵了心不理她。她想跪，就讓她跪在房門外；她哭，就讓她哭。
他拿出幾張魚箋，又找出幾張絹帛放在旁邊，然后自己給筆洗換水。那姑娘起身想要幫忙研墨，長元擺放筆洗，頭也不抬：“我讓你起來了嗎？”
她只好又跪回去。
長元自己研好墨，從往常讀的詩賦中抄錄了幾首。一筆一畫寫得極認(rèn)真，等到寫完第六首，已經(jīng)日中了。
阿梅跑到院門口，探頭看見了那跪著的姑娘，奇道：“你上午都跪在這里？”
姑娘委屈地咬著下唇。
阿梅趕緊跑進(jìn)房間。長元已放下筆，正在活動手腕。阿梅問：“夏公子，你就一直讓她跪著？”
“她自己要跪?！?p> “那樣跪著，膝蓋會痛的?！?p> “不要緊。跪不了多久的。”長元從柜子里拿出一些錢，交到阿梅手里，“午飯不用送來了，幫我去街上買些點心吧?！?p> “買什么點心？”阿梅捧著錢，抬頭看長元。
“隨便什么都可以，挑你喜歡的，”長元摸摸她的頭，“日落前送來就行。如果有多余的錢，就交給你的母親。去吧?！?p> “那，你答應(yīng)我，不要再讓她跪著了?！卑⒚氛J(rèn)真地看著他。
“好，我答應(yīng)你?！?p> 阿梅揣著錢跑出了小院，長元也終于走到門前，指著桌邊的一張凳子對那姑娘說：“不用跪著了，進(jìn)來坐吧?！?p> 那姑娘顫顫巍巍站起來，走進(jìn)了房間，坐在長元示意的位置。才剛坐定，阿梅又跑了回來：
“對了，夏公子，我剛剛忘記問，那只小貓去哪了？”
長元疑惑道：“小貓？”
“就是我們昨天抱回來的那只?！?p> “哦，它呀，大約是去哪里玩了吧。”
阿梅絞著手，躊躇了一會，鼓起勇氣問：“它很乖，你們要養(yǎng)嗎？如果不養(yǎng)，可以給我嗎？”
長元笑得溫和：“你喜歡的話，等它回來就送給你?！?p> “好?！卑⒚犯吒吲d興地，跑出了小院。
長元目送阿梅離開，然后走到小水潭邊緣，那姑娘跟著也站了起來，長元頭也不回地說：“讓你坐著就坐著。”
他蹲下身，揪了半片草葉。不一會，一只淺綠色的小蝴蝶自他手中飛起，翩翩起舞，飛出了院子。
小蝴蝶飛過眾多的屋舍上空，飛過河道，飛過小巷，飛過行人的頭頂，最后來到了一處的湖濱。
湖岸有石塊整齊堆砌而成，旁邊種了花草和灌木，以及幾株垂楊柳。湖的本身形狀并非圓形，湖岸有一處突出伸到了湖心，形成一個小小的半島。半島上便順理成章地建了一個小亭。玉卿上仙就坐在亭邊。
小蝴蝶本已經(jīng)飛過了這個湖，忽然又折了回來，翩翩然飛到玉卿跟前。玉卿伸手，小蝴蝶緩緩靠近，最后歇在了她的手指上。
“姑娘莫非是天上的仙子，可以同蝴蝶交流？”
說話的是一個寬衣博帶，氣質(zhì)溫潤的男子，手持一柄麈尾扇，看上去風(fēng)雅無比。
玉卿抖抖手，蝴蝶離開她的手指，慢慢飛高。
男子拱手道：“我瞧姑娘美得不似凡間人物，方脫口了這一句，姑娘千萬別以為我是什么輕浮浪子?！?p> “不會?！庇袂湔f。
“那請問姑娘，能否允許小生坐到亭子里去？”
“閣下坐便是?！?p> 那男子依言坐了，自我介紹道：“小生姓谷，鬼谷子的谷，名安易。姑娘怎么稱呼？”
“我姓蘇?！?p> “蘇姑娘，聽口音不是長安人？”
“不是。”
“第一次來長安？”
玉卿想了想，答道：“探親，經(jīng)過這里?！?p> 谷安易溫聲道：“很巧。我是為了拜訪舊友經(jīng)過長安?！?p> “舊友？”玉卿打量著他。
谷安易單看相貌，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看上去和長元差不多，可能更小。這樣的年紀(jì)，哪里來的舊友需要拜訪？然而看他的氣質(zhì)，太過沉穩(wěn)，可完全不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谷安易笑道：“是個很多年不見的朋友了。聽說他快要成親，才特意備了厚禮要去拜訪?！?p> “閣下不是凡人吧？”玉卿蹙眉。
“嗯？姑娘看得出來？”谷安易微感驚訝。
玉卿笑道：“閣下雖斂了氣息，卻也沒有刻意隱藏，不是嗎？”
“是，讓姑娘見笑了?！惫劝惨仔θ轀睾?，又拱手道，“我是狐族議事的長老之一，青丘氏，不過谷安易確是我的真名。”
玉卿想起來了。先前在瑤池翻出來的《異神志》，“狐族”一篇里記載的三位神祇，前兩個是定桃和長元，第三個她沒有細(xì)看，只隱約有一點印象，是來自青丘的中一位神明，姓谷。
谷安易問：“那姑娘呢？姑娘真的姓蘇？”
這就不太好回答了。玉卿訕笑著：“我不姓蘇，也希望谷先生不要問我的名姓。你只需知道，我亦是狐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