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過，初冬來臨。這凜冽的冬風不是些善類，總是把自己變成一把把小刀子，想要從人的臉上，手上等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割一塊肉去。
清晨的焦土鎮(zhèn)變得寒冷。街道兩旁光禿禿的幾棵樹上，幾只寒鴉抖了抖翅膀，想要抖落一身白霜，卻沒有成功?！斑蛇伞钡亟辛藥茁?，在冷清而蕭瑟的街道上并沒有引起共鳴。
“沙沙”的響聲開始在酒館的門前響起，那是早起的伙計開始打掃門前的少許落葉和那些酒客半夜離去時落下的多余之物。
隨著掃把的移動，酒館門前又變得干干凈凈。薄霧隨著微風緩緩地飄浮著，繚繞在這街道之上，漫無目的地飄動著。
伙計停下了掃把，忽然抬眼向著東方看去。那兒，正有一黑衣少年沖破了晨間的薄霧漫步而來。腳尖輕點間，一步一丈，轉(zhuǎn)眼便近了。
“東方公子早。”酒館伙計微欠個身，微笑著問好。
東方劍停下步子，也是微微欠身，向著伙計行個禮：“鐵叔可在？”
少年已不是當初的小孩。雖說只是十來歲的年紀，身形卻早已經(jīng)長成，若非臉上尚留的一絲稚氣，無人會認為這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這是望天大陸，是一個充滿著神奇的世界。人們見過了各種怪事，奇事，何況這是在血染的天路上唯一的一個小鎮(zhèn)上，所以沒有人會對這個孩子如此快速長大成人的現(xiàn)象感到驚奇。
“鐵叔在里面喝酒，公子請自行進去吧。”伙計依然顯得彬彬有禮。
東方劍點點頭，便向著那兩扇長相粗獷的酒館大門走去。
“唉！”身后傳來一聲嘆息，“可惜，從今以后，你的鐵叔便只剩下一人了。”
剛走到門口的東方劍猛地一頓，停了一下。他不明白這人酒館伙計突然冒出來的話是什么意思，但身后又傳來了掃地的“沙沙”聲。
他沒有停留，繼續(xù)向前走去，跨進了那門。因為他看到，他的鐵腳大叔正坐在柜臺前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鐵腳叔！這么早就喝酒了。”少年雀躍著跑了進去。
這個酒館是他兒時美好的記憶。自從出生后，他一直是個孤獨的人，只與母親相伴。后來是阿月來到了他的心里，占據(jù)了很大一塊。但這一切只是存在于他孤獨的心靈中，真正讓他與世界相連的，當屬酒館。
在酒館里，他認識了兩個鐵叔，一個有只鐵腳，一個有只鐵手。他們把他當作孩子一般看待，又不把他當作孩子一般看待。因為在這里，他感受到了父親一般的愛，也感受到了兄弟一般的情。
他在這里學會了喝酒，成了兩個鐵叔的酒友。
鐵腳看著來到柜臺前的黑衣少年，沒有回答，只是從后面架子上又拿了一個酒碗，推到了東方劍的眼前，然后提起酒壇子倒了滿滿一碗。
“喝！”
只有簡短的一個字，而且?guī)е鴿饬业木茪狻?p> 直到這時，東方劍才發(fā)現(xiàn)柜臺里面的地上已經(jīng)堆了十來個酒壇子，看上去都是空的。這許多酒壇子便是喝上個一天也是足夠的。
莫非？這位鐵腳叔叔這一夜都在喝酒？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面對著鐵腳推過來的酒碗，聽著鐵腳的話，他并沒有絲毫的猶豫，抓起酒碗一飲而盡。
烈酒帶著一股特有的辛辣味自喉間直沖向胃里，同時也從鼻腔中滿溢出來。他是喜歡這種感覺的，不管多烈的酒其實都無法對他的身體造成傷害，這在這些年已經(jīng)得到了驗證。但他還是很喜歡酒入咽喉的那種感受。
“鐵腳叔……”他想起了些什么，便想問。
“喝！”
又是一句簡短的話，根本不等他說完。隨后，酒壇子升起一股酒水，準確地進入了他的碗里，又是滿滿一碗。
對面，鐵腳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端起酒壇子“咕嘟嘟”一陣大灌。
這很奇怪！東方劍第一次見到鐵腳喝悶酒，而且是喝了如此之多的悶酒。他看著對面酒壇子下不斷聳動的喉結(jié)，端起眼前的酒碗喝了個干凈。
“喝！”
還是這一句，一個新開的酒壇子里沖上來的酒又準確地加滿了眼前的酒碗。東方劍很無奈，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得跟著今天表現(xiàn)得很奇怪的鐵腳不斷地喝著酒。
轉(zhuǎn)眼間，又有幾壇好酒見了底?？墒氰F腳似乎還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這讓東方劍覺得憋得慌，他想要弄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邊上的伙計們還是干著各自的活兒，仿佛沒有看見柜臺前這一老一少。門外，陽光已經(jīng)刺破了薄霧，樹頂?shù)暮f已經(jīng)抖落了身上的白霜，飛向了遠方。
“喝！”
鐵腳又拍掉一壇酒封，給東方劍的酒碗加滿了酒。
“鐵叔，不能再喝了！”東方劍略帶稚氣的臉上突然變得堅定，“你得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推開了眼前的酒碗，盯著鐵腳的眼睛。這一細看，卻是大吃一驚，因為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鐵叔竟是一夜間蒼老了許多，那眼神不再犀利，臉上的肌肉變得松垮，眼袋松馳，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若是平常人也就罷了，這等年紀毫不奇怪。可眼前的這位可是合氣境的大武者，是個能活幾百歲的怪物。又是什么樣的事才會導致這樣的結(jié)果呢？
瞬間，剛進門口時，伙計說的那句奇怪的話浮上了東方劍的腦海。他不是個笨人，瞬間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莫非……莫非……”
他一時間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這話到了嘴邊卻無法暢快地說出來。畢竟他還只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十年。
鐵腳睜開了那雙滿是血絲的眼，滿臉萎迷的神情甚是怪異。他看著東方劍，緩緩說道：“是的，你的鐵手叔沒了?！?p> “啊……”
被證實的消息還是讓東方劍呆了一下。雖然他已經(jīng)猜到了這個結(jié)果，但真正從鐵腳口中說出來，還是讓他的心臟跳了一下。
在這個焦土鎮(zhèn)，死個把獵手，死幾個軍人是天天發(fā)生的事，所有人都不覺得奇怪。但鐵手不同，他在黑甲軍中也是個強者，能對他構(gòu)成威脅的人并不多。但現(xiàn)在，偏偏是他死了。
“他在林中遇到了妖獸。妖獸是個雌的，而且極其強大，強大到如同九纓將軍那般。他很強，卻不可能強過先天境?！?p> “他死了，沒有辱沒黑甲軍的威名。他在最后時刻燃燒了自己的生命，讓戰(zhàn)友把信送了回來，是個響當當?shù)挠矟h子?！?p> “他不會白死，全體黑甲軍戰(zhàn)士都會為他報仇，力斬妖獸！”
不等東方劍詢問，鐵腳一直在自言自語著。說到最后，眼神突然變得堅定，臉上那些松垮的肌肉瞬間緊致了起來，眼中血絲退去，目光又變得犀利。
東方劍只是聽著。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因為他本就不是一個擅長表達的人。同時，他對于死亡的看法也與常人不同，常常找不到悲傷的理由。
鐵手是個好叔叔，確實有些可惜。這便是他現(xiàn)在心里僅有的想法。
“喝！喝了這碗我們便不再喝了?！?p> 鐵腳又給滿上了酒，兩人一飲而盡。鐵腳不再說什么，也沒有對沉默的東方劍發(fā)表任何意見，轉(zhuǎn)眼拿出了一個帳本開始算起帳來。
一邊算帳，一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幾個問題。
“小子，這幾天你可去過街上那家皮草行？”
東方劍一愣，隨后答道：“去過，和阿月一起去的?！?p> “那件皮衣是很漂亮的，當時獵手從林中獵到這七色狐時，就轟動了一陣子，直到做成那件皮衣，卻因價格昂貴，老板惜售，一直沒賣掉?？上О?，成了一地碎片?！?p> 鐵腳一邊算著帳，一邊說著，沒有看東方劍，自顧自地盯著帳本。
東方劍默然不語。
“劍是好劍，對手也是好對手。在那店里拔劍的人是你嗎？”
突然間，一道凌厲如刀的目光射向東方劍，仿佛要刺穿他的身體，令他打了個寒戰(zhàn)，全身一緊，身下的木凳可就承受不住，“嘩啦”一聲散了架。
他的眼中，那個黑色瞳孔突然就開始暈染了開來，正以緩慢地速度向著四周擴散，整個身體如同繃緊的弦，蓄勢而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這樣，但對方確實讓他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
“哈哈哈——”
鐵腳突然大笑，那道凌厲的目光也在瞬間消失。東方劍的身體也一下子緩和下來，眼中那正緩慢擴散的黑色漸漸恢復了正常。
鐵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孩子，你記住，鐵叔永遠是你的鐵叔，不會是你的敵人。謝謝你來看鐵叔?！?p> 隨后他又揮了揮手，說：“天色已亮，大街上又熱鬧了，趕緊去街上看看，給自家小媳婦兒挑些好東西吧。月兒是個好姑娘，你也是個好小伙子?！?p> 喝了一肚子酒，又聽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東方劍甚至都沒有對鐵手的死表示一下哀悼，就被鐵腳揮了揮手，算是半推半就地趕出了酒館，來到了大街上。
他站在重新熱鬧起來的街上，聽著各種叫賣聲，抬頭一看，刺眼的陽光正照著全身。今天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