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唐川詩會（十一）杯酒祭英雄下
時間不長，一座薄紗般的帷幕出現(xiàn)在樓臺露臺上，大廳內(nèi)燈光也熄滅了許多，隨著月光灑下，一個蒼老男人的剪影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視線里。
“莫非，那個贅婿這是要粉末登場，操持戲子賤業(yè)？”
唐順清眼中閃過幾分怒氣，拍案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來人，快把那廝與老夫叉出去。”
洛清川卻輕聲道：“唐公，莫要急著下定論，凌霄先生能寫出曠古爍今之雄文，又豈能以常理度之？”
唐順清指責(zé)王宇的聲音大，而洛清川身為女子，又處高位，規(guī)勸的聲音自然小，一時間廳內(nèi)眾人只是聽到了唐順清的聲音，倒是有不少才子們高聲附和，一起指摘著王宇操持賤業(yè)的行徑。
便是那青樓名妓柳如是也有些怒其不爭，恨道：“入贅之人，果然沒了風(fēng)骨！”
一直端坐在側(cè)席的另一位花魁寇蕓娘卻是看不慣柳如是的做派，說道：“旁人指摘凌霄先生倒也罷了，只是我等也是操持賤業(yè)之人呀！”
這一句話倒是讓柳如是啞口無言。
青樓女子難道比贅婿更高貴？
柳如是閉口不言，眾多書生口中議論、批評之聲卻越發(fā)高亢。此情此景若不扭轉(zhuǎn)，第二天王宇就要面臨身敗名裂的局面，洛清川想到今天見到王宇救助乞兒母女那一幕，心底終歸有些不忍，想要幫王宇一把。
便在這時“咚！”的一聲巨大的聲響，兩只斗大的八棱紫金錘兇猛的撞擊在一起，半空中甚至爆出一串火花，曹櫻怒喝道：“都給本官閉嘴，先看，再說！”
眾人一片嘩然，只是在曹櫻威勢下竟然諾諾不敢言。
此時，古箏聲響了，高山流水間一個清麗的女聲念起旁白：“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宴群臣、軍隊于鄴城校場。”
隨即古箏伴奏聲逐漸短促、明快，一陣蕭聲加入，現(xiàn)場氣氛也隨之渲染起來，淡淡的豪邁氣息隨之而來，帷幕上那個孤傲的身形終于動了。
眾人隱約看著投影，竟然是一個長須高冠的老者，就聽老者道：“這世上豈有萬壽無疆之人壽？卻有澤被萬民之功業(yè)！”
只是這一句話，臺下眾人就被抓住了，眾人心中一股豪邁感油然而生，卻偏偏還有那么一點凄涼。
就聽臺上之人哈哈大笑幾聲，一股霸氣威壓鋪面而來，臺上人道：“今日酒宴，與十二年前，孤——官渡前之大宴，何等相似？二十年來，孤平黃巾、定河北、征烏桓、收荊州，天下九州得其六，方有今日中原之一統(tǒng)，四海之內(nèi)英雄，可有誰能勝孤一籌？孤，今日，當(dāng)不當(dāng)——受眾卿這一杯壽酒？”
此時眾人仿佛已經(jīng)置身鄴城校場之內(nèi)，化身成了一個個曹軍士卒，看著自己的統(tǒng)帥在臺上叱咤風(fēng)云，還未等廳內(nèi)眾人反應(yīng)過來，就聽有人喊道：
“大王當(dāng)受！”
“大王當(dāng)受！”
“大王當(dāng)受！”
卻是一些青樓樂師充當(dāng)群演，喊出了“大王當(dāng)受！”
“哈哈哈哈！”臺上人影大笑幾聲，卻在蒼老中透著豪邁，隨后將酒樽中酒水灑落地上。
就聽蒼老豪邁的聲音繼續(xù)道：“這一杯酒，孤——不當(dāng)飲，只因天下未定，戰(zhàn)亂未平、蒼生離亂、田園荒蕪，你們這一路行來，所見的洛陽城，是何等的殘破？”
身影停頓了一下，仿佛陷入了緬懷、沉思，繼續(xù)道：“這杯酒，當(dāng)祭典韋、祭郭奉孝、祭荀令君、祭龐德，祭夏侯淵、祭孤的子侄曹昂、曹安民——也祭關(guān)云長！祭二十年來，為定亂安民，將熱血灑入地下的將士英靈！”
……
在眾多士兵舉戈高呼大王萬壽無疆之聲中，一代梟雄將手中金杯砸落地上，甩掉身上長衫，從侍衛(wèi)手中接過長矛，一招、一式的在高臺上舞動了起來，蒼老身影緩慢卻沉靜，一招一式間透著威嚴(yán)與霸氣，一抬手、一頓足，卻顯出帝王威勢。
呯！
長矛重重頓在地上，蒼老身影靠著長矛，身形卻有些搖晃，甚至有仰頭摔倒之意，旋即蒼老身影卻拿樁站定。
看到這里，臺下眾人心中莫名的多了一分悲涼，不管立場如何，英雄遲暮，一代梟雄也有拿不動刀的時候，總會令人傷感。更有感情豐富的人甚至悲從中來，淚灑衣襟。
“大王、大王！”
呼叫的聲音卻是比之前“大王當(dāng)受”時更加雄壯，一些被情節(jié)帶入進(jìn)去的觀眾和樂師們一同叫了出來。
高臺上蒼老的身影努力站立挺拔，威嚴(yán)又慈愛的環(huán)視眾人，就像一個統(tǒng)帥正在看著自己的軍隊、袍澤，臺下眾人竟然有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仿佛已經(jīng)跟著臺上之人征戰(zhàn)了幾十年，早已結(jié)下了深厚的袍澤情誼。
在樂師帶動下，有些人心中悲傷越發(fā)強(qiáng)烈，甚至一邊哭著一邊喊道：“大王、大王！”
一時間整個詩會現(xiàn)場氣氛渲染到了頂點，縱然心智堅定如唐順清、左公佑之輩，也沉浸其中。
此時高臺上身影突然開口唱道：“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心念舊恩！”
被現(xiàn)場氣氛裹挾進(jìn)去的人越來越多，眾多金陵才子竟然跟著唱道：“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心念舊恩！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后面四句是高臺上身影并未唱出的，臺下眾人卻在氛圍、配樂襯托和樂師領(lǐng)唱引導(dǎo)下自行唱了出來！尤其是『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兩句，眾人竟然連著唱了兩遍?！?p> 當(dāng)聽到最后一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高臺上蒼老的身影露出笑容，努力想要站直了，卻已經(jīng)力不從心，轟然摔落在高臺上，手中長矛在地上彈了兩彈，一代梟雄就此落幕。
一曲終了，臺下眾人耳畔久久回蕩著那蒼老豪邁的聲音，唐順清突然有些悟了，比起天下九州得其六的梟雄，比起定難安邦的霸主，自己引以為豪的御史大夫職位不過是霸主面前的一個小小策士，滄海一粟罷了，自己在談忠君愛國的時候，對方早已展開了實際行動。
一代霸主，為了救蒼生而平天下，所作所為正是把“民”放在了“君”上，或許欺凌了君主，卻符合孟子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圣道！
剛剛還在慷慨激昂罵著“曹賊”的柳如是此時也是無語了。
詞為心聲，那一句“契闊談?，心念舊恩！”宛若千年之前的巨人，穿越時空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她的臉上。
縱然天下九州已經(jīng)得其六，心中感念的，仍是漢室的恩情，平生之志，仍就是墓碑上可以刻上“漢平西將軍之墓”，又如何能將曹丕篡漢自立的罪行扣在曹操的頭上？
剛剛還在議論著縱然是贅婿，但讀書人也不應(yīng)該操持賤業(yè)的才子們，感覺雙頰有火在燒。
生員徐定國道：“歌以詠志，為先賢正名，當(dāng)不惜此身?！?p> “聽徐兄話中之意，徐兄倒是把那曹操當(dāng)做了先賢？”
徐定國道：“難道能力壓東吳、西蜀的蓋世英豪算不得先賢？”
“徐兄先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徐某為金陵人，自當(dāng)為家鄉(xiāng)父老說話，只是——”徐定國定了定神道：“我卻想起來，我家高祖叫徐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