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章 南璃（十）

　　我是在后來才知道的，這樣的情景是因為師伯用了一種技巧，用了一種叫做醍醐灌頂?shù)募记?。雖然大部分時間，這個詞匯的出現(xiàn)，都是在武俠又或者是仙俠小說中傳功修煉的時候，可是事實上，這種技巧真切的存在于道家日常的交流之中。不過師伯用的是種無法復(fù)刻的辦法，因為他利用了我對于易經(jīng)這部神怪色彩濃厚典籍的不了解，先把我繞進了一個復(fù)雜的空間中，隨后把自己真正想要說的話放在了談話的結(jié)束，放在了尚且沒有從沖擊中清醒過來的我心中，于是這種混混沌沌的印象就在心中持續(xù)，等到回過神來，等到精神從震驚中恢復(fù)了平靜，留存的，就是對于這最重要事情的一種不會被抹消的深刻理解。

　　當(dāng)我從那個類似于打盹的情境中清醒過來時，我才突兀的想起在長輩面前這般失態(tài)過分無禮，然而坐在我面前的師伯臉上并沒有任何慍怒之色，甚至在他的嘴唇抿過茶水時流露出的還是滿足的神色?？吹剿@般表現(xiàn)，我心中也多了幾份安定，少了些惶恐。在此之后，我才注意到桌面上的茶水已經(jīng)新添了一壺，而關(guān)于周易的談話，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中煙消云散。

　　其實周易沒有那么玄之又玄的色彩，更不像師伯所說，可以據(jù)此窺見自己未曾認(rèn)知的事情。卜卦并不能預(yù)見未來，只能給相信卦象結(jié)果的人一種信心，一種對于沿用這種卦象就可以掌握身邊一切的信心。這樣的情緒，就像是一把利劍，足以讓人在對話中掌握主動，于是就可以很輕易的掌控身在局中每一個人的狀態(tài)。

　　說得直白一點，師伯并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放在他身邊的所有八卦、龜甲，也不過只是他給自己的心理暗示，這樣的暗示持續(xù)了大半生，使得他可以能放能收，即便他所有的言語都只是基于猜測，即便他所有的判斷都沒有切實依據(jù)，可是只要說出口，只要他有意的在話語中融入那種自信，那么不論坐在他對面的人是哪一位，心中總是不受控的產(chǎn)生一種慫，氣勢一弱，就陷入了他說的所有東西都是正確的一個怪圈。

　　或許我的心中真的對于周易沒有任何感覺，只是單純的把這當(dāng)成一部可有可無的書，然而在正常交流時就算被當(dāng)面戳破，也絕不會與跟師伯交談一樣，露出這么大的破綻，當(dāng)面承認(rèn)自己的心虛。師伯做的很巧妙，當(dāng)一個微小的謊言成為突破口，后面的一切就盡在他掌控之中。于是他越來越自信，我越來越心虛，所以他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很仔細(xì)，所以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是連珠炮一樣，敲擊在我的心房。盡管這些事情我都明白，我也了解自己最大的問題就是勉強，可是對自己發(fā)問，絕不會像師伯這般有力，絕不會把每一個字都清楚地記在心中，然后在無人的時刻安靜思考。

　　坐在原位沉默著整理了一段時間的思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忘不掉談話中的任何細(xì)節(jié)后，我起身作揖，同師伯告別?；蛟S是對我快速清醒，同時又并沒有著急著離開的表現(xiàn)有些贊賞，師伯笑著點了點頭，然后一揮袖，算是允許了我的離開。只是這一次對話后，我的心中又多了一件充滿分量的東西，所以我猜即便我的面容可能不算難看，至少并不輕松。

　　跨出那扇沉重的烏木門，回頭望去，我發(fā)現(xiàn)師伯正緩緩關(guān)上剛剛打開的門，在門縫中，我看到的還有老道的面孔。我以為是我兩眼昏花，把下山時的場景在此復(fù)現(xiàn)，于是揉揉眼，再看過去，只是此時，那扇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嚴(yán)絲合縫，唯一入眼的就是那塊牌匾，仔細(xì)看去，在右下角似乎有淺淺的兩個字——清塵。

　　走在回小院的路上，思緒并不停止。其實師伯說的對，我一直在勉強自己，把自己想要做的東西，把真正的東西一再順延，用各種各樣的，可能根本就站不住腳的理由把它從本屬于它的第一順位強行扯下，那么多的悲傷，那么多的迷惘，那么多的彷徨，都是因為第一順位空在那里，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填補。于是什么都不想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yīng)該做什么。

　　我不知道這是這個年齡所有人的通病，還是獨屬我一份的糾纏。可是我懂得，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理由，我絕對是這世界上，又或者是這個年齡的獨一份。然而這是廢話，因為每個人的理由都不相同，因為即便這世界上的動機可以被分類，然而具體到個人，就只能是眾生相，多姿多彩，各不相同。

　　師伯說的對，我考慮的太復(fù)雜了，可是解決問題要用的是減法而不是加法。只有消除了動機，消除了來源，回到問題本身，回到對于消除問題影響的道路上，才能夠盡快盡善的解決這一切，才能夠找到自己真正應(yīng)該去的方向。然而因為我不想承擔(dān)自己的決定可能帶來的后果，因為我一直注視著問題的兩端而沒有看到現(xiàn)在，于是我不能決定，不敢決定，持續(xù)下去，也不會直面內(nèi)心向往。

　　行走在這世界的人來來往往，神色匆匆，不知多少人是戴了假面在自己的臉上?？晌液芮宄约旱募倜嬉呀?jīng)難以從臉上摘除，即便是在自己一個人時，即便在面前的是一塊只有自己能夠觀察到的鏡子，我也習(xí)慣把自己隱藏好。沒有理由，只是一種慣性，只是一種不會放棄的習(xí)慣。是我太笨拙，害怕自己把自己弄傷，害怕因為別人而受傷，于是就算自己一個人，也要反復(fù)練習(xí)，也要演一出只有一人，卻足以驚世駭俗的獨幕劇。我是個演員，不僅欺騙觀眾，更欺騙自己。

　　不知不覺，到了小院門口，于是停下腳步，伸手去推那扇同樣漆黑厚重的大門，只是當(dāng)手觸碰到門板時，我突然想起，如果一切都是虛幻的，那么師伯是如何做到在我剛到布匹鋪時，剛好為我打開了那扇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