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壞
柳雪是初三下退學的。
有段時間,她的精神狀態(tài)特別不好,因為害怕應(yīng)付第二天的苛待,她日夜顛倒,胃口不好,吃了總吐。
更無心學習,每天魂不守舍,成績一落千丈。
父母一開始以為她是叛逆期,后來發(fā)現(xiàn)是她性格真的變了,她的話漸漸變少,放假的時候也對著天空一坐就是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和爺爺并排坐著,像是也進入暮年。
媽有一回實在擔心她的現(xiàn)狀,飯桌上問,”雪兒,你最近心情不好啊?!?p> 她反應(yīng)了半天,木訥的回答,像是下了決心。
”媽,我不想念了?!?p> 村里的父母不太注重小孩兒的教育,柳雪自小也是散養(yǎng),這幾個月他們也都在觀察她的成績。
成績上不去,人倒是消沉了。
老兩口晚上商量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快樂教育。
沒有什么比快樂健康更重要的。
柳雪順利退學后,跟著一個校外宣傳單,加上媽自掏腰包給的五千塊錢,去鎮(zhèn)上學習做面點去了。
面點是個速成手藝,學徒期十個月,然后工作包分配。
因為脫離了羅雨薇,她又特別喜歡烹飪,心情漸漸也好了起來。
柳雪是整個教室里年紀最小的,每次下課前,學員都要完成一個作品,她的作品總是能脫穎而出,心里那點兒創(chuàng)傷被漸漸撫平,自信也慢慢回籠。
一整年,柳雪踏過朝露,踩著夕陽,每每放學后,都要從鎮(zhèn)上倒兩遍車回家,將自己做的小蛋糕曲奇面包分給家人,獨留一些給春奶奶和瀾瀾曼曼。
姜瀾沒有阻攔她退學的決定。
但她何其聰明,隱約知道這事兒和羅雨薇有關(guān),民和官斗,只能吃啞巴虧,而她卻幫不上什么忙。
眼見雪兒笑容一天比一天多,那點兒不放心也逐漸消散。
柳雪的手藝很好,也愿意刻苦用功,因為在自己感興趣的領(lǐng)域,所以即便累也是甜的,有時候教室的人都走空了,她還留下來一遍一遍的學習抹刀手法,裱花,怎么設(shè)計圖案,借來烤箱研究多長時間,多少度最適宜,做出來的面包更松軟。
一年之后,老師看出她有前途,沒有提前讓她去做面包坊當工人,而是給了她去上海一家機構(gòu)進修的名額。
為時半年。
知道這個消息,為了慶祝姜瀾請她狠狠搓了一頓。
小姜瀾上了高中,但并不是清泉三中,她念得鎮(zhèn)上最好的高中,這幾次考試下來,也在全校名列前茅。
兩個約在商場附近的一家燒烤店,姜瀾一邊兒吃著滿嘴油浸浸的,一邊兒問,”你具體什么時候去上海?!?p> ”這個月末?!?p> ”這么趕?!?p> 柳雪笑了笑,”等我學成歸來,賺錢養(yǎng)你?!?p> ”你還回來啊,我要是你去了上海就不回來了?!苯獮懹行┎惶斫馑趺聪氲摹?p> 姜瀾典型的事業(yè)型女生,頭腦清晰,能力強,有野心。和家里人關(guān)系極其不好,尤其不喜歡她的爹媽。
”我……”柳雪斂眸。
她默了默,”我還沒有做好離開家的準備?!?p> ”那你也不能一直留在這棗花村吧,你這么年輕,到處走走不挺好?!?p> ”大城市物價貴,房租貴,僅憑著我的手藝沒法立足。”她再次推脫,而且……如果非要去外地,去一個更廣的地方看看的話,她想去BJ。
她支支吾吾半晌,姜瀾嘖了一聲,特別看她不慣的模樣。
柳雪把手里的那串吃完,擦了擦唇邊的油,”我想先回棗花村攢攢錢,等攢到足夠本兒,打算去BJ看看?!?p> 姜瀾不知道她的女兒心思,不太理解她怎么轉(zhuǎn)變的這樣快,心想這丫頭似乎更喜歡北方城市,便不再說什么,雙手支持,”行,我同意?!?p> 下午兩個少女去逛了商場,爸給了她一千塊,讓她任意采購去外地的行李所需。
柳雪沒買太多,那兒是包食宿的,她只買了一些洗漱用具,和一個被罩就回了家。
上海很大,也很繁華。
和棗花村比起來,像是兩個世界。
她顛沛流離一路,終于跟著老師在第二天晚上才到。
有很多交通工具她不會用,在地鐵買個票都研究半天,最后請乘務(wù)員過來幫忙。
敏感的年紀,敏感的性格,讓她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柳雪在這兒格外的想家……精神不濟,整個人的欲望也變得極低,極其憊懶。
如果沒有經(jīng)歷過那場退學,大概柳雪會很樂意融入大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但現(xiàn)在她沒什么心情放在這上面,柳雪一心的只想學習手藝。
沒日沒夜的練習。
認識更多的材料,認識更多的廚具,翻閱各種流行的甜點趨勢書籍。
從幾百年前的歐皇室復(fù)古做法,到現(xiàn)在符合都市白領(lǐng)口味的做法,以及年輕人的口味,學生的口味,老人的口味,鉆研出最快做出健康最大化的美食。
幾個室友都耐不住閑,幾次邀請她出去玩玩,她都笑著拒絕了。
第四個月的時候,她在上海過了新年,室友們在打牌,柳雪跟家里拜了年,打了招呼,聊了很久近況。
在這個特殊的節(jié)日里,她再也不好推脫,加入了這個游戲里。
其實就是最簡單的斗地主。
柳雪玩的沒什么滋味,這種紙牌類游戲,大部分要看手氣,小部分才看點兒腦子。
關(guān)于運氣和腦子這兩樣,柳雪都不沾邊兒。
所以回回都輸?shù)簟?p> 玩之前說好,輸?shù)粢袘土P。柳雪欣然接受,她們要她訂兩只炸雞外賣。
炸雞到了的時候,柳雪下樓去拿的,到了大門口,頭頂一陣絢爛的煙花,她只穿了個睡衣裹著一套長羽絨服,還是有些冷。
柳雪想去小賣部看看了,她的鄉(xiāng)愁排解不下去,這還是第一次離家的新年。
忽然想起那段狼狽的日子,她總是在幫那些人買煙,不如趁今天她也嘗嘗是個什么滋味兒。
她快走幾步到了賣店拿了一包最廉價的煙,裹緊羽絨大衣,穿過風雪回到宿舍。
炸雞送到,室友幾個分起來。
一邊吃一邊聊天兒。
雖然只認識短短四個月,一個學期的時長,但共度一個團圓年,彼此感情都瞬間升溫起來。
柳雪加了三個人的微信。
其中一個臉上帶著酒窩兒,長得像小貓兒的女孩兒是江蘇人,叫劉梓穎,她比柳雪大個兩歲,她也非常想家,炸雞吃到一半兒,也哭了出來。
江蘇人……是他的同鄉(xiāng)人。
她忽然聯(lián)想到一個讓人失望的人影。
柳雪趕緊遞了張紙過去,”大過年的,別哭了,還有兩個月就能回家了?!?p> 梓穎被安慰到,一抽一嗒的,厲芳芳拍著她的肩,是啊,過年了,該聊點兒開心的。
”你們?yōu)槭裁匆獙W西點?!?p> 芳芳是她們宿舍最大的大姐,十八歲,剛剛成年。
原本在學校的年紀,卻出來學手藝,她們都不是讀書的那塊料,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家里沒錢,學習不好。”
”嗯,讀不好書?!?p> 柳雪頓了下,忽然想到那些噩夢,覺得晦氣,立馬打住,”我單純不想念了?!?p> ”那以后,你們都有什么打算?!?p> ”我回老家,繼續(xù)從學徒做起。”梓穎道。
”我打算開個店?!瘪R凝有些不好意思說,她不太清楚會不會成功。
柳雪仔細的想了想這個問題,結(jié)合了前兩人的回答。
”我打算先回老家做幾年的學徒工,攢夠了錢去BJ?!绷╊D了下,帶著某種希冀暢想,”或許在BJ也會繼續(xù)做學徒,等到能立足再開個店?!?p> 這個志向還是挺遠大的,光在BJ立足就很難了。
”加油?!狈挤即驓獾溃凵裉貏e許可,一點都沒有嘲笑的意思。
柳雪朝她笑了笑,幾個人挨到了跨年倒計時,然后各自到床上睡去。
柳雪則偷偷的在黑夜里摸出來那一包買來的煙。
從上鋪下去,到女廁的陽臺上,開著窗,用火機點燃,學著羅雨薇那樣放在唇邊吸了兩口。
她嗆的眼淚鼻涕一把,卻不甘心的又吸了幾下。
尼古丁穿過肺部,特別悶堵,濃烈的燒焦味道縈繞鼻腔,她幾欲眩暈。
大概……所謂解愁,就是讓人想要暈倒,想要吐,在這痛苦的感受里,也同樣度過了更痛苦的瞬間吧。
她吸完那根煙,丟進身旁的紙簍里,打開窗戶,兜面的寒風刮骨一般拍打在臉上,柳雪的幾縷發(fā)絲隨風揚起。
她想去BJ,想去見見他,在這新年夜,她無端想起來塵封在記憶里的人,那人現(xiàn)在在做什么。
無論如何,她要當著面讓他知道,她為他受的這些苦。
如果方松明想要一刀兩斷,她要他賠她受過得這些罪。
十萬,五十萬,一百萬……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值多少錢,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不覺泛紅了眼。
柳雪忽然覺得自己確實纏人,煩人。
但沒辦法,她也想學壞了。
不過,還是算了吧,她這么窩囊,怎么好意思跟別人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