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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沉沉

第二十章 陰影

雪沉沉 篤恨 5207 2020-07-26 00:32:16

  真的很不幸,唉,請原諒我喪門星似的那樣跟你講,可是,我沒辦法,沒有任何辦法,我只是想,嗯嗯,找個人來傾訴,你很不幸,像恕罪似的饒恕我,好不好?

  “嗯嗯?!逼鋵嵨乙膊幻靼祝煌耆靼?,她這番莫名其妙的話,為了什么,但是主旨還是清楚的,那就是她想找個人訴說心事,只不過她很委婉,不那么直接。

  她覺得很不幸,我倒是覺得十分幸運,或許不幸僅僅是屬于她的。

  “好啦好啦……”手機對話框剛打出這幾個字,頓了一下,便刪掉重新來,“你說吧,說吧,啥事兒說出來就好,憋在心里面指定是不痛快的。”

  “你說,我說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么?”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能想到她的猶豫不決,“哪怕是有悖道德常理,法理綱常?”

  “行呀,我倒是相當好奇你到底要說什么?”我好奇,輸入一個笑哭的表情,期待她說,也慢慢在猜。

  “你喜歡什么顏色呢?紅色,藍色,綠色,灰色還是棕色?”

  “藍色,那是天空的顏色。我很喜歡,我的第一輛自行車就是藍色的,嘻嘻。”

  “嗯嗯,我喜歡紅色。你想問為什么么?”

  “不想?!蔽夜室獾男÷斆?,“好吧,你說吧,為什么那么喜歡red?”

  “紅色,那種鮮紅,是生動的,那是血色,人自出生以來,就被賦予,直到死掉才會終止?!?p>  “額……這個,事實上,我有些暈血?!?p>  “哈哈?!?p>  “嗯嗯,你這個暑假有什么計劃?上哪兒玩兒,上哪兒去?”

  “沒地方,呆在家里是最合適不過的,我們高山上的煙葉已經(jīng)熟了,劃煙,曬煙,忙著呢?哪有多余時間玩耍。你呢?”

  煙葉是我那個地域海拔較高一些的盛產(chǎn)之物,每逢夏季就是收煙的季節(jié)。

  “務(wù)農(nóng)唄,還能怎么樣,跟你一樣?!蔽移鋵嵑芟雴査蛷堄裰竦氖虑?,哪怕了解絲毫也行。

  “他是哪兒的人呀?”詢問這個還要鼓起不一般的勇氣,為此我深吸一口氣。

  “嗯?你說誰?”

  “張玉林呀?!卑l(fā)完這個我便看向別處,十分緊張,無法直視,即便她的回答是輕描淡寫的,在我看來,卻是猶如千斤之重錘,敲擊著我的心,將它按壓擠癟,在眼神注視手機屏幕的那一刻,方才重新釋放開來。

  “還能怎么樣,也就是那樣,他總是處在高地上,我站的地方就是個盆地,我除了像夜晚仰望星空一樣仰望著他,他除了偶爾憐憫似的俯視我一眼,其他的,又能有什么呢?你又想知道什么呢?說什么都于事無補了。”

  “嗯嗯,對不起,該是提起你的傷心事情了?!?p>  “不不不。沒有,是我自己太過于悲觀,或許,還有余地,也算是有機會能夠跟他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我還是覺得你們兩個人會走到一起的,最后一定是,因為優(yōu)秀的人只會跟同樣優(yōu)秀的人走在一起,別人是無法拆散你們的,最堅固的、愛的堡壘是無法攻破的。

  我很虛偽,明明我所想的是相反的方向,那樣對于我來說才是最完美的結(jié)果。

  說得倒是好聽,可是有最基本的邏輯錯誤,現(xiàn)在都還沒有所謂的別人,都不夠愛,那更像是施舍,我是被施舍的一方,自尊自愛的女孩子呀,什么時候在情感態(tài)度上落入到這樣的低谷,心甘情愿,連掙扎也不愿意掙扎,逃離吧,天地間卻如此蒼茫,無處容身,靠近吧,背離初心,同真心背道而馳。

  那時,我很好,當個好人,或者是個好朋友,真心愿意幫助她,她呢,那么天真和理想主義加上幾乎天生的憂郁。

  我們聊了很多,白天加黑夜,自高中家里給買了手機,在那次“鴨爪爪”事件之后,我們加了QQ號,這個暑假我們像是零線和火線碰在一起短了路,有了火花。

  很舒服,很恰當,這是我度過的最高興的假期,所以時間也就過得格外的快。

  在八月中旬,正是三伏天的時候,縣一中就到了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我所在的這所高中是抓得比較緊的,不單是體現(xiàn)在假期時間短上,而且,要論起早睡晚也是相當苛刻的。

  要上學(xué)的頭一天,我緊張的彌補假期作業(yè),作業(yè)相當多,平時壓根兒不在乎,爸媽也時常催促作業(yè)的事情,我卻是不以為意,到現(xiàn)在就要上學(xué),老班和各位科任老師一定會檢查作業(yè)的,有參考答案,照著抄完。

  等我寫完作業(yè),就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我出門透一口氣,我的母親還在廚房里面忙,她在準備明天的早飯,我賢惠的母親,我每一次要出門的時候,總是要刻意的籌備,即是把家中最好的食物給留出來,一般的情況,無疑就是時興的蔬菜瓜果,再就是肉,滿意的飽餐一頓然后再離開家去學(xué)校。

  我洗了澡,還在衛(wèi)生間里面,就聽到廚房那邊鍋碗瓢盆激烈碰撞的聲音,我身上還有泡沫,便以為是我的母親不小心打碎了瓷碗或者菜碟,就像是剛剛會吃飯的小孩失手打碎的那樣。

  但是,卻有不一樣的聲音出現(xiàn),“你他娘的……”我聽見廚房冒出來一句,我神經(jīng)一下子緊張起來,觸電一般,我連忙穿上衣服。

  “啊……”的一聲,我沖了出去,直面我那已經(jīng)醉的不省人事的父親,他像一座大山立在我的面前,耳紅面赤,滿身酒味,他的手里揪著母親的頭發(fā),死死的拽著不肯松開。

  “你放開媽!放開!”

  “嘿!有這么跟老子說話的么?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是怎么的,昂?”

  “放開!”我上手去拉開他的手,我知道他醉了,只要他放開母親就好,不要多加追究,當然也沒有辦法多加追究,畢竟我們是父子。

  母親在他的面前顯得格外矮小,她像是一只小動物被一個龐然大物抓著。

  “你跟老子滾……”他的手指指著我,那震耳欲聾的嘶吼聲,那座山便成了野獸一般?!拔腋嬖V你,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這句話一說出口,我立馬惱火起來,活像是孫悟空聽到弼馬溫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天官那樣,怒目圓睜,感覺頭發(fā)都要立起來,我沖上去照著他的頭兩拳頭,抓住肩膀頭子,抱摔,他被甩出去,坐在地上,也終于松開了那抓著我母親的魔爪。

  “哼!”他一下爬起來,我沒想到醉酒的人反應(yīng)也還蠻迅速,后來慢慢學(xué)會喝酒才曉得,醉酒并不是說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會不記得。而是借著酒勁壯膽還是占大多數(shù)的,什么酒后亂性,酒后不知,大有扯淡的嫌疑。

  而當時,我真這樣以為——他醉了,什么都會不知道,什么都會忘記,那正合我的意思。

  母親像是受傷的小動物,坐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整理散亂著的頭發(fā)。

  我儼然像張飛大喝長坂坡一般,一聲吼,抓住他的臂膀,使勁便要拎出去,可他的身體還是很有些分量,想要實行所謂的“拎”,是不能夠的,我保存著“拎”的幻想,和他兩個人推推搡搡的出去,他拽著我的衣領(lǐng)子,我用腿將他拌倒,他滾出去,我一步躥出去,要痛扁他。

  滿臉是泥土,身上業(yè)已經(jīng)沾了泥巴,我出去,在外面才發(fā)現(xiàn),天上已經(jīng)在下零星的小雨,時不時的滴在身上。

  “他媽的……你是找死……找死是吧……你媽的。”他像是蛇一般倏地立了起來,咆哮著,以至于給我一種錯覺,那便是他好像壓根兒就沒有醉,而是比往常都要清醒。

  他粗大的膀子揮舞起來,橫在我面前像是一道梁,砸在我胸前,我倒地,彈簧式的起身,就兩步,一腳踹上去,他滾到竹林邊上去,在往前面,就是稻田,盛夏的稻田,稻子正是豐盛的時候,水田里的綠油油的稻子,在晚上黑壓壓的一片,風(fēng)吹稻田,稻子一排排的歪斜。

  風(fēng)來了,雨越下越大。

  他在不遠處,順手撿起一根棍子,我猶豫一下,不!這個時候,容不得猶豫,這是最錯誤的做法,我若是妥協(xié),那就不敢想——我會被打死的。

  拿了根竹棍,像是大將軍面臨大敵時候的架勢,滋生出了那種萬眾難擋之氣勢,雖千萬人吾往矣!

  兩個會運用工具的動物,開始了戰(zhàn)斗。而實際情況卻沒有我想的這么激烈和出神入化,很平淡,很干澀,很疼。

  他的木棍打在身上,我繞著圈走,如同小時候他揍我那樣,我?guī)缀鯖]有還手。

  似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扯著我身上的短袖,揮舞著大棍子,雨水淋濕了我,水從腦袋頭發(fā)里往外流淌,那里變成了大森林,我的眼鏡早已不見,不知道丟失在哪個地方。

  胸前,背后,手上,除了有些口子火辣辣的疼,再就是成了泥人,我提起手臂,看準了,用胳膊肘頂開他,我迎著風(fēng),一腳蹬在他胸前,另一只腳猛踹一下,他噼里啪啦摔在地上,滑走了很遠,我也是掉在地上……

  我開始有意識,我們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是他的兒子呀?怎么會這樣,我第一個意識,就是回不去了。

  失去了的就找不回來了的,至于失去什么,我不清楚,但就是覺得丟了什么,再也找不回來。

  “操……”他好像還是堅信能夠征服我,就在今天晚上,這個雨夜,惡狠狠,特別不甘心,沖上來,一拳砸在我身上,我背后一濕,倒地了。

  “我他媽弄死你!”朝我的肚子上狠踹一腳,我捂著,他準備再來第二腳的時候,我一下忍著劇痛滾開了,掙扎著站起來。

  他嘴里一直在罵罵咧咧,從來沒有停下,我是一句話都沒有講,我是實干主義,不喜歡有多余的話語。

  他要扇我的耳光,我扛了,攥的死死的拳頭,倏地就是兩拳,砸在他的肚子上,彈開一樣。

  人性中的獸性完全被激發(fā)出來,像狼一樣撲上去,忽的眼前,墨一般的一片黑,整個人扎了進去,黑乎乎的。

  “這是掉進水田里了?!彼哪_踹了我兩下,我按下去,我的小小的拳頭像是小石頭一樣,就好似不是長在我身上一樣,一個勁兒的,快速的砸下去,他在掙扎,不斷的掙扎,不斷的謾罵。

  瘋了,完全瘋了!

  水田邊上聚集了很多人了,他們有一部分是我母親叫來幫忙勸架的,更多的是純粹來看熱鬧的。

  幾個大人將我從水田里面拉開,我全身充斥著沼澤般的污泥味道,閃亮的手電打在我身上,我終于看清,手上幾道口子,鮮紅的血,背上火辣辣的,只是看不見,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的對手,他,從泥潭里被拉了出來,整個泥人,從他身上,我就能看見自己的樣子,慘不忍睹,他的嘴里嘟噥著抽搐著,應(yīng)該還是在罵,我被好心的嬸子扶進屋。

  母親大聲嚎叫著,那凄厲程度,好像是家里誰死了一樣,有很多人,半個村的人都來了,他們打著雨傘,拿著手電筒,熙熙攘攘,紛紛擾擾,不曉得他們在說什么,我無法集中精力聽一個人。

  終于安靜了,我被幾個嬸子推到衛(wèi)生間洗澡,門一關(guān),與世隔絕,外面的吵鬧和哭號,就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的眼睛是紅的,沒有哭,我憑什么要哭?我有什么哭的理由?死人了么?沒有。有什么重要東西丟失了么?除了衣服和眼鏡,沒有失去的了。

  逐漸的,聲響平息下來,只有雨聲,雨聲入夜,于天空而言,我這兒只不過是荒野一隅,它不知道,這是我的世界所有,哭聲逐漸消失,戛然而止,或是被雨聲侵沒,我在里面,身上的疼痛感覺似乎一下全然失去——那應(yīng)該是麻木掉。等我洗完出來,四周的燈都關(guān)掉了,黑洞洞一片。

  眼前的黑色籠罩了一切,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就我一個人,別的什么都沒有,所有的事情都圍繞我運轉(zhuǎn),仿佛我不呼吸,全世界都會戛然而止。

  一屋子的酒味彌漫著,到嗅覺里面還是格外的香甜的,總是要比慣常的那種梅雨時節(jié)的霉味要好得多。

  我輕輕的走進我的房間,格外的小心,生怕驚動什么似的,其實我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以我敢于打架,敢于“斗爭”的勇氣來講,是沒有必要的。

  訴諸于武力,獲勝的一方所擁有的精神上的特權(quán),我無形之中竟然拋棄掉了,即便那不很光彩。

  躺在床上,我的背挨著床的時候,一陣疼痛,我照過鏡子的,背上很長一條血痕,該是被地上的石子劃傷的,我抿著嘴,忍著疼勁兒睡下,手上、腿上的痛覺也逐漸恢復(fù)過來。

  每動一下,就好似針扎一般,鉆心的疼,嘶……

  我摸出手機,屏幕上有她的消息:

  “你什么時候去?明天。”

  “下雨了,明天要帶傘,鎮(zhèn)上的車明天應(yīng)該很擠?!?p>  “你怎么不回我的話?干嘛不理我?”

  “唉!雨下的好大,你在干嘛呢?”

  ……

  她發(fā)了大約十多條消息,看得出來,那是孤單或者寂寞,而急需一個人來說話。

  很不巧的事情是,那個時間,我正在干仗,還是和自己的父親,多么嚴厲的事實,連想起來都很害怕。

  我一一看完,沒有回復(fù),熄了手機屏幕,不樂意再多想,一丁點兒的思考都不愿意。

  今日的所有都和往日分不開的,不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經(jīng)歷,在初中的時候,學(xué)生之間找茬干仗,總要找個理由,有一回,一個頑劣分子找到我的頭上,無緣無故的。

  “我今天心情不好。”他的個子比我高出許多,說完沖我惡作劇一笑,掄起胳膊……

  那時的我實在是膽小,是那種所謂的“好學(xué)生”,忍著沒有還手,不還手叫挨欺負,挨欺負了就找班主任解決,還手了,就叫打架,班主任知道了也要受到懲罰。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還手,也就是找了班主任,看著我的狼狽樣子,班主任像是忘記了他一貫強調(diào)的事情了的。

  “你沒還手?”

  “嗯嗯?!蔽冶锊蛔×耍蹨I還是流了出來,有道不盡的委屈和難受。

  “完蛋玩意兒……你不是我的學(xué)生……”班主任批了我很長一段時間,那些惡毒的話語,我連回憶也不愿意回憶,更主要的是,他在全班班會上說了這件事情,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是他班上最懦弱,最無能,最沒出息的那個。

  我脆弱的心無法忍受,我受著班上幾乎所有學(xué)生?。∥覒?yīng)該揍他的,對,應(yīng)該揍他的……我?guī)е鴳嵑拗貜?fù)著這樣的話。

  后來幾天,見到那頑劣分子,都想著去報一箭之仇,直到最后,也沒有完全鼓足勇氣,倒是頑劣分子那句“今天我心情不好?!背闪宋业年幱埃瑫r??M繞在我的腦海中,每每想起,則是捶胸頓足,沒成想,這么巧合,盛怒之下,我的父親撞上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該有好幾年,我都沒有叫過他爸爸,一方面,我抹不開情面,另一方面,他還是老樣子,甚至產(chǎn)生了嚴重的家暴行為。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是人格不全,還是病態(tài)?分不清楚了,瘋子和魔鬼隔得那么近,現(xiàn)實和瘋癲好像是并存的,令人無法知道該怎么活,似乎怎么做都是不對的,后悔又沒有辦法。

  這大概是那時的我所遇見的最大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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