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輕舟心中暗潮涌起，他克制著自己用最平靜的聲音問道，“敢問大人的故友是不是姓魏？”
造冊官瞳孔微放，訝異地問道，“你怎么會知道？”
“是魏子知大人?！庇糨p舟說道。
造冊官垂下眼掩去心中巨大的悲慟，沙啞著嗓子說道，“是他。子知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二人約定待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回長安大醉一場。
可惜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
郁輕舟伸手輕輕拍拍造冊官的肩頭，示意他節(jié)哀，自己鼻尖卻控制不住傳來一陣陣酸楚。
他使勁眨眨眼睛控制住自己情緒，緩聲說道，“魏大人是我軍中的千人令，也是長安軍中頑抗到最后的千人令。彌留之際，他最放心不下家中雙目盡盲的老母親，托我?guī)б环饧視厝ソo老夫人......”
造冊官抬起衣袖輕輕抹了抹通紅的眼眶，“來不及了。老夫人已經(jīng)仙去了......”
郁輕舟一愣，“不知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一年之前，隆冬大雪老夫人病重，原想撐著身子等子知回來。家中托人四處找了名貴的藥材吊著一口氣，卻不想這時候傳來長安軍盡墨的消息，老夫人一下沒撐住就......”
郁輕舟默默低下頭不作聲。
造冊官勉強地擠出一抹笑意，“好了，活人不談逝者的事，以免攪擾得他們?nèi)虏话??！?p> 郁輕舟也擠出一抹勉強的笑容，輕輕點點頭。
造冊官似有心事，猶豫再三，緩慢開口，“小兄弟，如今長安軍只剩下你一人了。你可曾想過戰(zhàn)地兇險，要是遇見什么不測，長安軍可就真在世間斷了魂脈了......”
郁輕舟苦笑一聲，自己何嘗不想跑，可時機已過，眼下再想跑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但這點心思哪能讓別人知道，他正正臉色朝造冊官一臉誠摯地套用著郝老頭兒那套說辭，“西涼一日不除，大周一日不寧。國難如此，我輩豈能坐視！”
造冊官目光閃爍，指著他手中的青石玉令說道，“若日后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憑借此令，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闭f完，造冊官赤著一雙眼睛匆匆離開。
郁輕舟仔細端詳了片刻，將玉令放入懷中，轉(zhuǎn)身繼續(xù)加入量體的隊列。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李不言繼續(xù)盤問著，顧宗懷低頭認真登記。
“我叫小豆子，今年十五歲?！币粋€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郁輕舟正伸長胳膊量體，聽見聲音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小瘸子拖著那條爛腿怯生生地站在人高馬大的李不言面前。
李不言剛被鬼見愁在眾目睽睽之下朝下盤狠狠踹了一腳，又羞又憤，正在氣頭上。
聽見眼前這個瘦得跟猴一樣的瘸子報上名字，頓時有些不耐煩，他皺眉低下頭瞪著小瘸子，“什么小豆子?xùn)|小豆子西的！姓甚名誰！明明白白報上來！”
小豆子眨巴眨巴圓圓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但還是鼓起勇氣仰頭說道，“就是叫小豆子呀?！?p> 李不言更加火大，“你爹姓什么你不知道？！姓甚名誰？重新報來！”
小豆子被他嚇了一哆嗦，縮著肩膀怯怯地說道，“我沒見過我爹，我娘就叫我小豆子?！?p> “那你娘叫什么名字？”
聽到這話，小豆子哇地一聲哭出來，“我娘也死了，他們、他們都叫她翠姐......”
小豆子雖已十五歲，但心智有些不全，又瘸了一條腿。
眼見著李不言就要發(fā)怒，郁輕舟怕他吃了虧，趕緊走過去。
“誒誒誒，你做什么？我還沒量完呢！”裁縫在身后扯著嗓子大叫，“你懂不懂規(guī)矩！”
郁輕舟顧不得這許多，大步走上前去護在小瘸子面前，對李不言賠笑道，“大人，這孩子還小，”他又指指自己腦袋，“這里也不大靈光。還望大人不要動怒。”
李不言很快認出他來，冷哼一聲，“我認得你。一個跟臭要飯的，披了身軍服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大周勇士了？來，說說，上回賞的錢用完了么？不夠我今天再賞你兩文！”
郁輕舟早已經(jīng)被磨得無動于衷，心中無半點波瀾，不急、不氣、不怒，甚至勾起嘴角笑著答道，“多謝二位大人的慷慨施舍，我們兄弟幾個才吃上了幾頓飽飯。上次沒來得及向二位大人道謝，真是失禮?！?p> “還真是賤骨頭，看來要飯這行當(dāng)沒人比你更適合了。”李不言嘲諷道。
郁輕舟依舊只是笑笑，一副順從的樣子，沒有半點怒意。
李不言見他這樣，自己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如隔靴搔癢，怒氣未得到抒解，實在是不痛快。
話鋒一轉(zhuǎn)直指小瘸子，他上下打量著躲在郁輕舟身后只探出半個腦袋的小瘸子，“哼，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還當(dāng)過兵？你該不會是混入軍中騙軍餉的吧？有事就躲，無事騙錢，也倒是很安逸啊?！?p> “雖然小豆子年紀小，但從軍期間也并未退縮半步，這條腿就是抵御外敵之時，被西涼人的長矛刺穿的，并不是大人口中的貪生怕死之輩。
大人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事實，還是不要對任何一個人妄加論斷的好！若是傳出去，世人以為林家軍皆是妄言之徒，怕是丟了林將軍的身份！“郁輕舟目不斜視直盯著他，眼中平靜言語卻尖利起來。
李不言正要出言反擊，忽然看見身后的小瘸子搖晃了一下，行走之間高高低低。
他目光停留在小瘸子的右腿上，拉長聲音嘆道，“我竟不知這年頭傻子也能入軍營？罷了罷了，既然如你所說他腦袋不大靈光，說不清自己名字也無法造冊入檔，不如我替他起個名字吧？”
他偏過頭看著露出半張臉的小瘸子，“小孩，我送你一個名字你說好不好？”
小瘸子聽到“送”字，皺眉盤算了一下，“送”等于不要錢、白給——劃算！
先前的懼意瞬間消失大半，拖著腿從郁輕舟身后跑出來，燦爛地笑著點頭答道，“好啊好啊?！?p> 李不言盯著他的殘腿，嘴角勾起譏諷，“你就姓陸，叫陸不平怎么樣？”
“陸不平？好啊好啊。我就叫陸不平?！毙∪匙优d奮地笑著，轉(zhuǎn)過身來拉住郁輕舟的胳膊，“輕舟哥，我也有名字啦，我叫陸不平！”
“哈哈哈哈！真是個傻子！”李不言再也繃不住指著小瘸子大笑起來，“你一個瘸子，走路一高一低、一瘸一拐，路當(dāng)然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