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他們給了我這條命之后,就開始了所有的恩怨情仇。
蘇一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她甚至盡量的躲著李瑾懷他們。
她別扭又敏感的自尊心讓她過的很艱難,在那段臨近高考的日子。
她總是不由自主的背著書就開始哭,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流。陳褚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可每次問她時蘇一就會四處躲閃用一句我沒事搪塞過去,蘇一不得不去走廊讀書了,她害怕自己的情緒會打擾其他人。
蘇一的父母在辦完說有的手續(xù)之后去看她了,蘇一看著他們神色各異的臉,忽然覺得好可笑。
十幾張的離婚協(xié)議和父親此時攥在手里的離婚證看得她的心口就好像針扎一樣,到頭來她不單是父母煎熬數(shù)年的羈絆,也成了他們婚姻失敗的最好的見證者。
蘇一站在校門口朝他們揮手,沒有任性沒有糾纏,隱忍的樣子她向來輕車熟路,只不過笑得很難看而已。
他們走后蘇一拿著書去了操場的看臺。五月的天氣陰晴不定,黃昏時分的風(fēng)吹的并不和煦,楊棉也吹的到處都是。
她趴在主席臺往下看,偌大的操場上三三兩兩的人走過,沒有了以前熙熙攘攘的樣子。這條長長的跑道就像她的青春,如論如何跑,都會回到最初的地方。
她一直以為自己變得越來越幸運了,遇到李瑾懷,遇到陳褚,遇到楊莫,給她單調(diào)的青春帶去五彩斑斕的顏色,可是那些她羨慕不來的東西依舊在逃離,從她手中一點點一次次逃離,楊莫是,她的父母也是。
“蘇一?!?p> 李瑾懷站在她后面叫著她的名字。蘇一沒有回頭,抓著墻的手緊了一些,她知道來的人,眼淚忽然在憋了很久之后傾涌而下。她心里那座如同監(jiān)牢一樣的高墻大院里,或許只有李謹(jǐn)懷是盞盞長明燈。讓她心生慰藉有所依托。
李瑾懷一步步走到她后面半步的距離,把胳膊輕輕環(huán)在蘇一的眼睛上,校服的衣料貼著她的臉軟軟綿綿。
蘇一數(shù)著從他叫她名字后走過來停下的步子,十步,不過數(shù)米遠的距離,他走得很慢很慢,每提起一個步子都要緩緩落地,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大跨步的跑過來了。
還有他衣服上的味道,是熟悉的也是安心的,她竟然在一瞬間覺得李謹(jǐn)懷就是屬于她的,在那么多她從不奢望抓住的東西里。只要轉(zhuǎn)身他就在,或者即使她站著不動,他也會適時的用所有情緒走過來,就像今天的他放慢了步子一樣。
“謹(jǐn)懷,他們還是分開了?!碧K一的眼淚止也止不住,說話的聲音也始終哽咽著。
李瑾懷貼近那半步的距離把她帶入自己的懷里,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袖子被蘇一的淚沾濕了,他害怕再繼續(xù)貼著她的眼睛蘇一會覺得不舒服,剛剛想要放下,蘇一突然抬手抓著他的胳膊放聲大哭。蘇一覺得現(xiàn)在很好,黑暗里的熟悉感總能讓她習(xí)慣也好過。
高高的主席臺上,蘇一抓著他的胳膊哭得肆無忌憚無所顧忌,或許真的只有在他面前才能夠這樣吧。哪怕是楊莫和陳褚,她都要避過臉去小心翼翼。
傍晚的斜陽照過來的措手不及,李謹(jǐn)懷抬著一只胳膊擁著懷里站著的蘇一,另一只手擋在她的右前方,地上狹長的兩個影子看起來那么單薄卻美麗。
世上好多事我們直覺無能為力卻依舊無法做到視而不見,我們看著人來人往,生老病死,相聚分離,在每一次痛徹心扉的時候,閉著眼睛后悔。抱怨生活不公平,埋怨自己是不是不夠好,在可以清醒的時候裝糊涂,在糊涂的時候卻愈發(fā)清醒。
“人這一生,你知道和父母是哪種關(guān)系嗎?”李瑾懷在蘇一稍微平靜下來的時候開口,蘇一搖頭聽他講。
“在他們給了我們這條命之后,便有了所有的恩怨情仇。愛也好不愛也好,每個人都是初來乍到,短短一生。他們不是不夠愛你,只是在付出之余也想過得開心?!?p> “我不怪他們,只是很難受很難受,好像無論過多久,都不會開心了一樣?!?p> “都會好的,時間那么長,總要經(jīng)歷些東西,以后啊,我負(fù)責(zé)讓你開心就好?!?p> 蘇一把他的胳膊輕輕放下,笑著轉(zhuǎn)身看他此時仿佛會發(fā)光的眼睛,原來有時候就算遇到天大的事也會因為身邊有這么一個人可以覺得心安和無所畏懼。
我們有時候總愛鉆牛角尖,固執(zhí)又別扭,會因為一點點事就把自己陷入情感僵局,有意的忽略或誤解別人的好意,包括誤解自己的父母。
蘇一以前就說過時間是強大的,它能把一切感情看透,也能把苦難熬出頭。
她推開門會因為空落落的孤獨而害怕,會因為父親對她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而無奈,會因為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的哽咽而難過,會因為餐桌上少了一副碗筷而突然淚流不止,這些原本她承受不了的東西會漸漸讓她習(xí)慣,直到她能坦然的看著父親。
可是時間在此時并未心懷好意,他把最難纏最復(fù)雜的感情之事擠到一起,在不合適的當(dāng)口如同洪水一般一齊涌給蘇一。任憑她怎么掙扎,都逃不開,在無淵的幽谷徘徊絕望。
真相永遠都很殘酷,因為我們時常不愿相信。
陳景以前說人類最擅長的就是偽裝,蘇一也在看清好多事情之后明白。
我們滿心歡喜期盼故事按照預(yù)想的一樣的大結(jié)局,可是當(dāng)情節(jié)走向稍稍偏離時便受不了,覺得生活是個糟糕透頂?shù)木巹?,謾罵他的愚蠢,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評頭論足,即便內(nèi)心早已無奈妥協(xié),甚至已經(jīng)倒戈戰(zhàn)隊,可依舊要裝出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對于人情世故,蘇一向來不是個聰慧的人,可也不傻。
她蹲在老家正屋門口的門檻旁邊,一邊剝著奶奶放下的花生,一邊豎起耳朵聽著里面人的對話。只言片語,卻把所有東西都解釋的明明白白。
那個名叫萬顏的女人,他們都知道。至于她和蘇一父親的往事也是蘇一這會兒聽來的。她當(dāng)時只是覺得可笑,原來真的是不愛,所以才一丁點時間都空不出來。
這么多年了,走了十幾年的人,依舊遠遠超過他的妻子女兒在他心中的位置,只要輕輕一招手,真的就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即便當(dāng)初離開的原由都不清不楚,可是,這不重要不是嗎?
蘇海依舊在原地,在回頭。
蘇一把剝好的花生放在盤子里,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就像是父親甚至他們蘇家自導(dǎo)自演的一出好戲,她的爺爺奶奶,甚至她姑姑全都早已心照不宣,她的媽媽甚至是她,都在被算計。
蘇一望向屋子,爺爺?shù)膿u椅吱呀吱呀的仿佛能唱出歌來,從窗子透進來的光線把屋里飄著的小顆粒的灰塵照的明晃晃的清晰可見,奶奶和蘇云坐在沙發(fā)上心事重重的聊著。
蘇一父親早就和她們提過要離婚的事,他們勸過阻止過,但從未有人為此真正做過什么,蘇一不知道,遠在國外工作的媽媽也不知道。而真正讓她覺得更加可笑的確是,萬顏懷孕了,還是個男孩。連是男是女都知道了,會沒有見過面?相處的時間還會短?
一直以來,她都謹(jǐn)小慎微隱忍懂事,即便知道奶奶不喜歡她媽媽,甚至不止一次的因為想要孫子而和她媽媽吵架,埋怨她不進家門不顧丈夫孩子,可是蘇一清楚,不進家門的不只她媽媽,無事生非的也不是她媽媽。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他們都意料之外的存在,即便奶奶對她并沒有不好,可是她聽得出,此時的奶奶提起那個孩子時的高興心情。
她甚至不敢想母親這么多年來到底是背負(fù)著怎么樣的心情走到了現(xiàn)在,蘇一心里就像是針扎著一樣,一下下的戳進去拔出來,她的眼睛憋得生疼又難受,在將手里的花生握碎之后,忽然起身一個高抬腿將窗戶上掛的父親買的盆栽踢飛了,花盆飛出好遠摔的稀巴爛,很大的響聲嚇的屋里的人突然站起來向窗子外面探頭,灑落好幾米遠的土和摔掉枝葉的花看起來慘不忍睹。
“一一,你在干什么???”蘇云跑出來驚訝的看著她,那表情和語氣應(yīng)該沒有料到蘇一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吧。
“我看這花晦氣,打了避避邪。”
蘇一冷著聲音回她,奶奶和蘇云看著此時說話的人,哪是之前聽話懂事、乖巧憐人的孩子。
蘇一似乎并不想就這樣結(jié)束,她沿著窗邊慢慢走著,抬腿出腳動作干凈利落,飛出去的花盆一個接一個,蘇云和奶奶傻眼兒的站在旁邊看著,不敢上前,蘇一收回腿走到她們身邊,看著奶奶說:“不好意思奶奶,嚇到你了。”
奶奶看著進屋的蘇一,說不出話來。
“她應(yīng)該聽到了?!碧K云嘆了口氣。
蘇一收拾著東西準(zhǔn)備回去,那個家或許現(xiàn)在和以后都會是個安靜地方。
“奶奶、姑姑,我得先回去了,明天還要上課,不在這住了,爺爺回來跟他說一聲?!?p> “也是也是,上學(xué)可不能耽誤,讓你姑姑開車送你,天熱?!?p> “走吧一一,我送你過去?!?p> “不用了,我同學(xué)在站牌等我,剛好有些事,我走了啊?!?p> 真的是活得久了見得多了什么謊話都能信手拈來。蘇一自己都覺得可笑。她不帶停留的轉(zhuǎn)身出門,每一步都走的很快很快,那種難以喘息的窒息感讓她一路上都不敢抬起頭,本就瘦小的身子佝僂著背,從那條寬寬的馬路上遠遠望過去更加落寞了。
她剛剛走到站牌不久,就看見爺爺騎著電動車過來。爺爺沒有攔她只是看著蘇一紅腫的眼睛嘆了口氣,將車?yán)锏囊淮蟠闶尺f給蘇一。
“想回去就回去吧,這么多年,苦了你了。自己一個人住也習(xí)慣了,爺爺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明白,你奶奶啊人就那樣,說到底還是你爸不是東西,一一啊,以后這家該回還是要回。”
“爺爺,我知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p> “你這丫頭,爺爺老了,什么都給不了你,就那套房子,是你的,誰也搶不走。等以后上了大學(xué)回來也有地方住,就算爺爺有天走了,你也能在那住的自在,不用回去忍著受罪?!?p> 蘇一最聽不得的就是這些話,在這個家里,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她體會到的一點不比外面的少,當(dāng)她對很多事情失去信心的時候,讓她愿意回頭看看這個家的人或許就是爺爺了吧。
“就算上了大學(xué)我也不會離家太遠,還會經(jīng)?;厝タ茨愕摹!?p> “回去吧,爺爺知道?!?p> 蘇一看著爺爺紅了眼圈,轉(zhuǎn)身慢慢走到他的車子旁邊,不太穩(wěn)的步伐走的很慢,蘇一忽然發(fā)現(xiàn)爺爺?shù)念^發(fā)竟然已經(jīng)那么白了,鐵青色的汗衫兒黑色的長褲,這身衣服似乎是蘇一眼里最常見的,她提著那滿滿一兜吃的再一次忍不住哭了。
這一生里哪有什么完美的事情和感情呢?
她無法原諒的父親是爺爺唯一的兒子,他們不過也是為人父母,所有人都希望結(jié)局的圓滿,只不過有時候不盡人意罷了。她自己不也同樣嗎?
因為自小習(xí)慣的孤獨如何都擺脫不掉,甚至習(xí)慣,所以她總在逃避,逃避人群,逃避任何伸到她身邊的感情,她從未想過年逾七旬的爺爺每天都在記掛她,擔(dān)心她一個人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吃飯,甚至擔(dān)心她一個人住的時候會不會抱怨他們??墒窃斐伤麄冇H而遠的原因也是蘇一自己啊。
她習(xí)慣一個人的時間太久了,偶爾回到爺爺奶奶那里便總顯得格格不入拘謹(jǐn)難安,這些事情她爺爺向來看在眼里。
蘇一到家里,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氛圍和空蕩。
可是這里,卻是她多年來都覺得安心甚至是治愈的地方。她回到屋里掏出很久沒有寫的日記,寫了好多好多字。
她記憶里的每個親人都是模糊的,時間讓她把所有的感動都淡忘了,即便本就沒有多少美好的回憶。
蘇一覺得自己做了很過分的事,即便她很生氣也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奶奶的面發(fā)泄,沖動真的很容易讓人喪失理智,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那樣暴躁,她開始覺得害怕,害怕丟失害怕閑言碎語,她總是活得為難,活成表面,所以開始擔(dān)心爺爺奶奶甚至姑姑會怎么看她,害怕下次見面的時候要怎么開口,她一直都在給自己編理由,直到很困很累,趴在桌子上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