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特是很少白天活動的,但是今天他在黃昏之時就起來了,他照例站在陰影的地方看著晚霞一點點的變化,周圍的云開始變暗。
這幾天他知道阿蒙他們不會來,阿蒙應該記得自己的習慣,他只是需要安靜的緬懷一個人,他自己的締造者,可是偏偏有個入侵者強行打破了他的寂寥。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落下一聲很淺的嘆息,回頭說:“你真的不夠討人喜歡?!?p> 他身后屋墻靠著一個裹著紅黑長袍的男人,男人都頭發(fā)跟他的瞳孔一樣漆黑,那是比黑夜還要重很多的顏色,看得久了仿佛要被吸近那個黑洞,里面一定不是天堂,更像地獄。
這時日光已經被完全吞并,萊斯特可以在室外隨意逗留,他變幻出一張單人軟榻自己坐了上去,并沒有打算請入侵者坐下。
入侵者滿不在乎的緩步走到他跟前,即使沒有自己的座位也無所謂,他弄來塊大水泥磚,照樣能帥氣的坐下。
“我只想傍近你?!闭f話的人是個膚色偏深五官立體的英俊男人。
“你的制造者呢?”萊斯特自顧自的倒了一杯酒。
“蛇靈蛻皮的時候我沒抓住,她自己掉縫隙里被蛇靈吸收了?!闭f著頓了頓,“你就不問問我的名字嗎?”
“你名你姓,與我何用呢?我親愛的,你只是變得寂寞了?!痹铝辽鹱兊昧撂?,這是月缺的第一夜,仔細看確實能看到圓月的邊上缺了一個不太明顯的角……他斜過眼眸看了他一樣,“好吧……那你叫什么?”
“哈迪斯?!边@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并不像他外貌那樣冷漠,反而有幾分戲謔。
“哈迪斯……西方神話里的冥王,統治地獄和死后的世界,你的制造者似乎很喜歡神話故事……只不過她把你塑造的太強大了?!比R斯特說。
“也不是什么壞事,怎么聽你語氣好像我不該強大?!惫纤苟⒅R斯特手里的酒杯看,他從來沒有喝過酒,實在好奇這個慢悠悠小口嘬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個女人很愛你,她創(chuàng)造的你,所以你才有機會存在……可你殺了她不是嗎?”
哈迪斯一個箭步竄到萊斯特旁邊搶下他的酒杯,萊斯特預知了“危險”,在他過來搶的同時在握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一松,自己則往往靠背一靠微側過去臉,幾根散亂的發(fā)絲揚起很快又安分的落到他肩膀,他慵懶的躲開了因杯子被搶而濺出來的水滴。
萊斯特眉頭擰在一起,不耐煩的看他哈迪斯一眼,“你知道,我并不喜歡沒有禮貌的人?!?p> 哈迪斯是個被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的強大鬼怪,從未有人教授過他任何禮儀,他能跟萊斯特好好說話不動手,自認為已經很有禮貌了。他不管這些,先仰頭干了個痛快,雖說萊斯特這酒偏甜,可是酒精依舊是酒精,這第一次喝的還沒過喉嚨就全給吐出來了,狼狽的要死。
萊斯特也不愿管他,重新給自己挪了個地方安坐,再重新給自己變了個杯。
“這到底是什么?你喝得下去?!惫纤乖谧约旱呐圩由喜渲?,又跟上萊斯特,“你剛剛在干嘛呢?”
萊斯特用大拇指蹭過自己的下唇,然后說:“我跟你說的話夠多了?!?p> 哈迪斯不滿的一拳打在了最近的一堵墻上,瞬間傾倒,碎掉的磚頭掉了一地激起好大的塵埃。
萊斯特捂了捂鼻子,也不往那看,溫柔的招了一下手,所有塵埃就被阻擋在自己之外,他整潔得每顆扣子都是光亮的,袖口的花邊照樣雪白。
“你該不是生氣我殺了那個女人吧?”哈迪斯蹲在地上舔舔手指,上面還有殘留的酒香,這動作倒是蠻像一只貓的,他舔了兩下又在鼻下嗅了嗅,覺得酒這種東西殘香還是很好聞的,喝起來就相反了。
哈迪斯不知道喝酒的人,不光愛酒香,百曲回腸酒入心肝。
萊斯特還是不愿意理會他,哈迪斯自討沒趣,又不肯放棄,厚著臉皮解釋,雖然是他不確定萊斯特是因為這個事情真跟他生氣,還是就是單純的不想理他,不管哪樣,自己先解釋總能討個好吧!
“你說她愛我,我也覺得她愛我,可是為什么最后要我死呢?”哈迪斯孩子氣的說:“因為她要我死了,我才殺了她的?!憋@然,他認為這是合理的殺戮。
萊斯特對這個未開化的野蠻人實在是無好感,“如果沒有她,你永遠都成不了書靈?!?p> “本來她能陪著我的,那該死的蛇靈,他與我不是同類嗎?真討厭!”哈迪斯焦慮的攆著腳尖。
蛇靈與你自然不是同類,他是真實存在的,而你,是來自于一個人熱愛的精神,萊斯特心里這樣想著,反正解釋哈迪斯不一定理解,也就沒有必要跟他說下去了。
“或許,你可以教我,我把畫送給你了,你必須教我?!惫纤姑鎸θR斯特的冷漠,沒底氣的強勢了一把。
“我為你造了身體,親愛的哈迪斯,我們扯平了?!比R斯特吁了一口長氣。
“可是……我喜歡你,我想住在這里,老電視臺里什么都沒有,那個老頭那條狗都不是我喜歡的……大黃貓不見了。”
哈迪斯的身體是萊斯特創(chuàng)造的,原本他只是一個無實體的靈,那天他百年一遇的好奇去拜訪了鄰居,看到了貝勒的畫,或許是他在畫前待得太久了,哈迪斯發(fā)現了他,認為他喜歡那張畫,于是主動要把畫給他,反正他自己無聊,第一次見到萊斯特這樣的生物便被吸引。
萊斯特收下了這幅畫,他想到它的其他用處,在某地應該很適合,于是作為交換給了他身體。
當時哈迪斯身邊還有戚戚的幽靈,他不打算放她自由,他甚至堂而皇之的讓她直面了自己死亡和肉體腐敗,在鬼魂即將失憶的時候他還反復告訴她活著的時候的事情,他只是寂寞不自知,馴養(yǎng)一只狐貍罷了。
哈迪斯不是第一次來萊斯特這里串門了,他就是想留下來,跟萊斯特住一起他覺得會開心。
他粗魯野蠻,不受控還有些神經質,這都是萊斯特不喜歡的點……萊斯特心里他是個英俊的蠢貨。
萊斯特不希望哈迪斯真的在這里耍賴,便說:“你一定要留下嗎?”
哈迪斯以為萊斯特松口了,連著點頭,“一定!”
萊斯特偏過頭看了看他,問,“為什么?”
哈迪斯,“……因為我想。”
“不……是因為沒人愛你了,你的天使走后,誰來愛你?!比R斯特沖他勾勾手指,哈迪斯聽話的走了過去,他又變成另外一把椅子,指了指示意哈迪斯坐下,“你覺得痛苦嗎?”
“我為什么要痛苦?!惫纤棺谀莻€柔軟的極為考究的椅子上有些局促。
萊斯特這些問題就像冷刀子,他慢悠悠的說,自己被慢悠悠的扎得渾身上下全是窟窿,萊斯特的冷漠里帶著藐視,“哈迪斯,她創(chuàng)造了,你殺了她又失去了她,你不會為她哀悼,你沒有感覺?!?p> “我有感覺,我想留下來,我喜歡你,這就是是感覺……可你為什么拒絕我,你不可以拒絕我,你越是拒絕,我越是想要你。”哈迪斯喃喃的說。
萊斯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隨后揚起了下巴面對皓月,從哈迪斯的角度看上去,他眉頭是皺起的,過了一會,當他再次轉回臉,睜開眼睛都時候,眼眸里有一層薄薄的霧氣,就像是月光掉進了他的眼眶。
萊斯特細微的勾了勾嘴角,隨后又變出一直銀質的高腳杯,杯上有荊棘玫瑰的浮雕,杯口有一對山鴉的翅膀,這是件精致的工藝品,萊斯特給它倒上酒,遞到哈迪斯面前。
“聽我說,你應該慢慢的喝?!?p> 哈迪斯還有剛剛不愉快的感受,那狼狽的一幕使他再萊斯特面前有些難堪,他本意拒絕,可是當萊斯特舉起酒杯朝他遞過來的時候,他還是乖覺的接住了,他學著萊斯特的樣子小口小口抿著酒,不時拿眼神瞟著萊斯特。
這一次他體會到了奇妙的感覺,在初入口的苦澀里有甜味,這涼絲絲的液體滑進身體竟然還是暖的,這感覺讓他有些著迷,其實,這叫微醺。
“或許,我可以教你些什么?”萊斯特說,“只不過,我不想你住下,你可以偶爾過來,我會接納你……我堅持一個人。”
哈迪斯恭順的點了點頭,動作都變得收斂起來,“那我該先學什么呢?”
“第一課?!比R斯特說。
“那是什么?”
“哈迪斯,你要記住……”萊斯特看著他,確定他是在真心聽自己說話,這才放緩了原本就不快的語速,溫和的說:“你要記住,你必須要有力量,要美麗,且無悔。”
哈迪斯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
說完這些話萊斯特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哈迪斯這次乖巧了很多,安份的坐在旁邊,小心翼翼的學著他優(yōu)雅的坐姿。
原本這樣的夜晚應該屬于萊斯特一個人,他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萊斯特,他是被人創(chuàng)作的,就像他拯救了阿蒙一樣,同樣也有一個人視他為摯愛,將靈魂賦予他,為了他放棄了陽光和溫暖退居黑暗,可是萊斯特卻失去了那個人,他當時還在千里之外。
那個人還沒來得及傳授他什么便不在了,可是當他在旅途中遇到阿蒙的時候,很多事情都變得無師自通了。
哈迪斯依舊慢慢的品萊斯特親手交給他的美酒,越喝越有滋味,酒杯空了最后一口時嘬杯子的聲音有些大,至少是在這墳墓般寂靜無聲的環(huán)境里,山鴉們都不叫了。
萊斯特重新看著他,他嘗試閉著嘴巴微笑,然后他小心翼翼把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沒有一點聲音。
“你想說話嗎?”哈迪斯試探的問。
“你想聽我說話嗎?”萊斯似乎對于哈迪斯學會用謙卑詢問的語調感到很滿意。
“嗯,你可以跟阿蒙他們說很多話,我很羨慕?!惫纤瓜肓讼?,又說:“你看,我是有感覺的,只不過,都來自于你?!彼÷暤目棺h著。
“我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你在哪里?”萊斯特頗有興趣的問,“所以你都在附近悄悄的聽嗎?”他落下眼皮看了一眼哈迪斯空了的酒杯,又給他倒上半杯,“你還真的不討人喜歡?!比R斯特又重復了這句話。
哈迪斯不敢反駁,他擔心自己再被驅逐,只不過面有不悅,自己主動端起了那半杯酒。
“不過……你會越來越討人喜歡的?!比R斯特說,“好吧,你可以問問題,如果你想?!?p> “嗯,那你也能給我講故事嗎?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用你不喜歡的方式。”哈迪斯問。
萊斯特淺淺的“嗯”了一下。
“那你能告訴我你一個人在做什么嗎?”
“我在緬懷一個愛我的人,他創(chuàng)造了我。”萊斯特用講故事的口吻回答他。
“原來你也是被創(chuàng)造的?!惫险f,“那你是什么?跟我一樣嗎?”
萊斯特搖搖頭,“不,我曾經是人,我曾經有一個破敗的家族,呵,那是破敗的貴族,在離這里很遠的地方,世界的另外一邊。”
貴族,這兩個字在哈迪斯的理解里就是為萊斯特而造的。
“我在人類年紀很小的時候遇到一個人男人,他叫瑪格納斯,他終其一生在尋找一個完美的配偶,他很漂亮,所以他也喜歡漂亮的男孩,他很孤獨,又很瘋狂,是我自己答應陪伴他的,他要的陪伴太漫長了,人生會衰老死亡,我終回離開他,他害怕了,于是把他的靈魂和整個世界的陽光給我作為陪伴的交換,我不必衰老也不必死亡,就像你一樣?!?p> “如果是我,我也會像瑪格納斯一樣?!惫纤购苄÷暤泥止荆叭绻隳芰粝聛?,什么都可以給你……”
“可是我留下來了,他卻離開我了,我說過他是瘋狂的,他點燃了一座教堂,自己也投身于火焰,與那神圣之地一同被燃成灰燼?!?p> “為什么?”
“他花了很多年尋找,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久很多,他一直靠希望來對抗長生,可能是因為沒有希望了吧!”萊斯特每說一句話就停下來嘆息。
“可是他不是找到你了嗎?”哈迪斯不太明白。
“就是因為找到我了,所以才沒有希望了。”
哈迪斯困惑的陷進座椅靠背里,“好吧……我其實并不能理解,他為什么要離開你,阿蒙也離開過你,我知道的,可是我就不會離開你?!?p> 萊斯特溫柔的說:“你只不過被我吸引?!?p> “被吸引是壞事嗎?”
“并不是?!?p> “那我愿意被你吸引?!惫纤拐f,“我需要一些時間變成你喜歡的那種人,就是有禮貌的樣子……你要不要我為你做點什么?”
事實上,我希望自己為你做點什么。
……
山鴉們今天異常安靜,整個九泉城都異常安靜,阿蒙的夜場今夜沒開。如約,在天黑之前阿蒙讓其他人全部離開了城堡。
理由非常簡單,有鬼。
沒有人追問這個理由的真實性,能提早回家,就是幸事。
路易問阿蒙,反正他都能推動那張椅子為什么不直接帶走呢?阿表示,血糊鬼竟然都已經放出來了,椅子去哪都一樣,況且他查到的各個版本的資料上都有記載,得讓血糊鬼自己回到椅子里,這樣才能帶走她,要不然充其量只是拖走一個椅子而已。
既然路易對給那位悲慘的孕婦做思想工作這么積極,還有點好奇,那就讓他試試吧,或許黑暗天賦還有談判的能力,省得麻煩了。
然后兩人在城堡二樓享用了豐盛的晚餐,因為一樓已經太冷了,點燈都短路了,又黑又冷,讓路易想起下水道。
路易心里有些打鼓,“阿蒙,你看了那么多書,有沒有寫怎么樣讓她回到椅子里?。俊?p> “有。”
“什么?”
“放把火把椅子燒了,這樣她就會因為舍不得自己的棺材而急忙回去?!卑⒚烧f。
路易馬上彈起來翻箱倒柜的找起點火源,又問,“為什么說椅子是棺材?”
“就跟普通鬼魂舍不得自己的尸體一樣,只不過她舍不得的是她咽氣的東西,或許是因為她長時間附著于此沒被消亡,所以才那么重要吧,日積月累形成詭異的共生關系……”阿蒙看了看已經把屋子里所有柜門打開,一切點火源都被翻出來的忙碌小伙子,說:“燒了椅子她和孩子相當于再死一次了……況且,也點不著。”
“為什么?”
阿蒙決定用行動表示,借著最后一抹余暉,他拿著一小瓶火油和一盒火柴走了下去,讓路易在二樓的窗戶看著后院的方向。
雖然說知道阿蒙不會有任何危險,但是路易還是從另外的方面關懷了一下,他給阿蒙披上一件長的大衣才讓他下去。
阿蒙走到樓下,果然寒意入骨,不由得裹緊了大衣,他不光想證明給路易看看,也像試試,萬一書里寫的是錯的呢?萬一一點就著呢?
一樓的角落里有個白乎乎的小人影,阿蒙看見了就當沒看見一樣,在他背過身去的時候,那個小人影張著爪子撲向他。
都已經到了任何人能見到的地步了,阿蒙下意識的搖搖頭。
阿蒙又指著另外一個墻角,冷漠說:“你最好讓你孩子從我背上下去?!?p> 說完阿蒙背上白色的小鬼影果然不見了。
阿蒙走到椅子跟前快速的火油一澆,劃開火柴一扔……果然燒不起來。
……
“那什么樣的火才能燒了那把椅子?”路易一邊幫阿蒙拿下笨拙的大衣一邊問,這衣服摸上去跟進過冰窖一樣。
“你希望他們再慘死一次?”阿蒙反問。
“可是會有很多人因為他們而死不是嗎?”路易說,“我的意思是不能讓她傷害那么多人吧?”
“路易,你有沒有想過,她也是被別人傷害的,你曾說過凡事有天譴,可是傷害她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會遭天譴呢?那為什么別人不能死,而她要再死一次?”
路易啞然……
阿蒙嘆了口長氣,“一切會如你所愿的,三天以后我們去找萊斯特吧……”
“三天會再死一些人吧?”
“你想去打擾萊斯特嗎?”
“并不想……”
“那就等吧,總會還有活人的,今天晚上讓她參觀參觀我們家房子吧,反正夠大,能讓她散一整天的步?!卑⒚烧f,“只不過,今晚我們可能會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