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望西風(fēng)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shí)。
自先帝駕崩后,新帝繼位,兇殘嗜殺,但凡稍不如他意,便被處以極刑。
當(dāng)今朝廷中,人人自危,陰云密布。
而蘇皇后,已被尊為皇太后,但依律后宮不得干政,縱知新帝殘暴,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退居佛堂,躲在棲凰宮里吃齋念佛,圖個(gè)清凈。
一日,揭云密使派人進(jìn)獻(xiàn)一個(gè)寶貝,據(jù)聞是密使上任途中,路遇狂風(fēng)暴雨,山洪爆發(fā),差點(diǎn)被淹死,后卻被一人身羊角的神祗所救,將他平安送到揭云。
這位神祗據(jù)說來自于尸胡之山,二人相談身患,臨走時(shí)還贈他一塊寶玉,交代他每日以公羊和黍米供奉他。
這位密使來信說,他見這塊寶玉通靈剔透,自己福薄根淺,不敢私藏神物,故獻(xiàn)于福澤恩厚的皇太后,祝太后鳳體安康云云。
蘇太后見信后,打開送來的雕花盒匣一看,里頭果然放了塊碧綠晶瑩的美玉。
周圍人無不說是祥瑞之兆,太后大喜,遂命人將此玉按照揭云密使所敘,雕成一個(gè)人身羊角神像,放在佛堂中,日日享受香火供奉。
又約過了月余,蘇太后照例禮佛后,正盤坐于草蒲團(tuán)上,誦念佛經(jīng)時(shí),頓覺發(fā)困,匍在香案前睡著了。
夢中,蘇太后來到一座云霧繚繞,聳秀奇美的仙山。
仙山里放眼望去,荊棘叢生,卻遍地金玉,令她嘖嘖稱奇。
正當(dāng)她四下觀望之際,前方忽然傳來一陣悅耳的歌聲,甚為美妙,真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吶!
她不禁循聲而去,見一青衣童子立于白玉階前,笑嘻嘻對她道:“我家仙君知道太后娘娘要來,特地設(shè)宴款待。娘娘,請隨我來罷。”
蘇太后踟躕道:“敢問仙童是來自哪位仙師的門下?”
仙童笑道:“正是你所供奉的子羽仙君?!?p> 蘇太后一聽,遂安下心來與童子一道前往。
只見閬苑瓊樓隱于山中,其間多奇花異草,進(jìn)了神仙府邸,更見得珠箔銀屏,華美錦繡。
縱使蘇太后享盡人間富貴,也未見過如此繁華美妙光景。
不一會,便見到眾仙童簇?fù)碇晃簧碇着蹚V袖的翩翩美男子過來,引路的仙童便向她稟報(bào):“這位便是子羽仙君?!?p> 蘇太后原以為子羽仙君會是位白頭仙翁,沒料到此君竟生得看殺衛(wèi)玠般的俊美,舉手投足間,更是出塵脫世的飄逸灑脫。
俊美人臉上,卻長著山羊角,難怪稱之為人身羊角神。
子羽仙君伸手邀她入席,她簡直受寵若驚。
席間,又有仙童奏樂,仙姬曼舞。
一位仙童端上一疊狀如蘭草,結(jié)著赤紅果實(shí)的素食上來,香氣撲鼻。
子羽仙君笑道:“這便是荀草。女子吃了便能氣色紅潤,膚白貌美,容顏永駐。太后可嘗嘗。”
蘇太后嘗之,甘甜可口。
她恍然大悟道:“哀家見諸仙個(gè)個(gè)容貌絕美,想必都是服用了荀草罷!”
她這一席話,又引來諸仙童嘻嘻哈哈一笑。
蘇太后不禁面色一慚:“哀家見少識寡,教是諸位仙家笑話了?!?p> 子羽仙君看向眾仙,不悅的咳嗽一聲,他們便識趣的告退了。
子羽仙君溫柔道:“太后不必拘束。”
說罷,又給她斟上美酒,譬如甘露。
她便一下子情不自禁多喝了幾杯。
這蘇太后生得是徐娘半老,猶尚多情。
又貪了幾杯酒,面色潮紅,甚為撩人。
她自幼出身門第高貴,知書達(dá)禮,約束眾多,哪里體會過尋常婦人閨房之樂。
而嫁于先帝,實(shí)為宗室聯(lián)姻,算不得鶼鰈情深。
是以先帝駕崩后,她雖人前哭昏好幾次,也多半是憐自己后半生孤寡可憐。
畢竟新帝不為她所生,又性子忽變,殘忍嗜殺。
這初遇英俊風(fēng)流仙君,她頓覺得往日時(shí)光,年華是虛度了。
而子羽仙君,又在席間訴盡愛慕之意,更令她神往,但礙于自己皇家身份,仍需恪守禮法,她生生將那份情誼按捺了下去。
但子羽仙君也不逼迫她,終日帶她游山玩水,遍嘗山珍肴饌,撫琴吟詩,終于打動了蘇太后的芳心。
蘇太后心想不過黃粱一夢罷了,索性便放開了。
二人月下互訴衷腸,情道深處,便寬衣解帶,縱情聲色于這山水間。
有道是,神仙洞府好逍遙,不似人間歲月銷。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shí)日,蘇太后對鏡一照,果然是恢復(fù)了年輕時(shí)的美貌,荀草當(dāng)真有美容養(yǎng)顏之功效!
再加上子羽仙君種種溫柔體貼,令得她頗有些樂不思蜀了。
有一日,蘇太后聽得有人急切的在她耳邊大呼:“太后,太后,快醒醒!”
子羽仙君不無感傷的對她言道:“有人叫你回去了。既然你歸期將至,我便替你踐行吧?!?p> 于是拍拍手,仙童們又奏起了仙樂。
原先引路的青衣童子替他們盛饌,銀盤里盛的不知是何種肉食,鮮美無比,入口即化。
蘇太后從未吃過,覺得甚是美味,便問起仙君這是何種獸肉。
仙君笑道:“這乃是青要之山的鳥兒,名為鴢。長得像是野鴨,生得是紅眼紅尾,身子卻是青色的?!?p> 蘇太后又問:“食之有何用處?”
仙君朝她促狹一笑道:“食鴢宜多生孩兒??商嫖已泳d子嗣?!?p> 她面色一紅,嬌羞如少女:“我才不要替你生孩兒。那我便不吃了?!?p> 子羽仙君一把攬過她,俯身問道:“當(dāng)真?”
她低頭不語,仙君又是深深一吻:“你不作聲,我便當(dāng)你同意了。”
而后二人又惜惜話別一番,后她突然感覺身體急墜,嚇得一激靈!
“太后,你快醒一醒!”
蘇太后遂徐徐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是宮女在叫她。
唉,不過是黃粱一夢。
咦,香案前多了一碗肉?
她看著與夢中的鴢肉一模一樣,驚喜異常,覺得是神仙賞賜之食,便大朵快頤一頓,還不忘向神像拜謝。
隔了倆月便到了初夏。
蘇太后總覺得食不甘味,她本是吃齋已久,忽然想起吃肉。
御膳廚便做了碗紅燒肉過來,她吃了一口,頓覺油膩無比,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吐得眼淚都出來了。
宮女端水讓她漱口,她怒道:“還不趕緊端走!”
嚇得太監(jiān)趕緊將肉食端走了。
她盛怒之下起身,忽覺得頭暈?zāi)垦?,站不穩(wěn)當(dāng)。
宮女忙扶她臥于榻上,又叫來了一位秦太醫(yī)。
秦太醫(yī)替蘇太后把脈,突然便跪在地上,伏地不起。
太后凄然一笑:“哀家是得了甚不治之癥嗎?”
秦太醫(yī)把頭壓得更低:“非也。”
“站起身回話罷。”蘇太后無力的揮一揮手。
秦太醫(yī)卻久久未敢起身。
蘇太后疑惑問道:“既然哀家并非得了不治之癥,你為何長跪不起?你便直言罷,哀家不怪罪與你?!?p> 太醫(yī)身體微微發(fā)抖,結(jié)結(jié)巴巴回道:“臣惶恐……是……是因?yàn)樘蟆邢擦恕?p> “甚么!你再說一遍!”蘇太后驚得坐起!
眾宮女連忙下跪。
“臣適才把脈,太后已孕倆月有余?!鼻靥t(yī)斗膽說道。
蘇太后聽聞這個(gè)消息,又是一陣眼暈。
太醫(yī)與眾宮女齊聲道:“還望太后保重鳳體!”
蘇太后回過神來,厲聲道:“今日之事,若有泄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當(dāng)心你們?nèi)祟^落地!”
“不敢,不敢……”眾人紛紛討?zhàn)垼K太后揮手讓他們下去了。
但蘇太后又怕自己珠胎暗結(jié)一事敗露,便指使太監(jiān)在夜里,將當(dāng)時(shí)在場的宮女都活活縊死了。
翌日,那位替蘇太后診斷的秦太醫(yī)便稱病,告老還鄉(xiāng),太后準(zhǔn)奏。
這位秦太醫(yī)如驚弓之鳥般,不敢走官路,怕遭太后暗殺,自備騾馬,一路上專挑人煙稀少的小道走。
直至快到傍晚,見前方掛有白燈籠的客棧,便才停下打尖兒。
他入的,便是福來客棧。
小二滿臉堆笑的上前招呼,他又問了店里沒有其他客人,才要了一間廂房休息。
飯食叫小二端入房中,夜里也不敢掌燈。
半夜,果然見四周火光照亮了軒窗,是一隊(duì)官兵舉著火把趕來了。
他趕緊躲在壁櫥里,大氣不敢出。
聽見樓下一陣吵吵嚷嚷,官兵只管搜人。
阿蠻跟著上樓來,說廂房無人。
帶頭的并不信,一把推開門,闖了進(jìn)去,見桌上留有殘羹剩飯。
一摸,尚還溫?zé)幔炖湫Φ溃骸安皇钦f無人在房中嗎?為何房中有吃食?!”
阿蠻神情自若道:“應(yīng)是伙計(jì)在此偷懶吃的罷?!?p> 帶頭的官兵冷哼一聲,將視線落在房中唯一的壁櫥上。
他輕輕踱步過去,猛地打開了壁櫥!
彼時(shí),四目相對!
秦太醫(yī)嚇得抖如糠篩!
但這名官兵卻似看不見他似的,說了聲:“咦,果真無人。應(yīng)是逃跑不遠(yuǎn),追!”
說罷,又領(lǐng)著其他人騎馬遠(yuǎn)去了。
其實(shí),不過是阿蠻使了個(gè)障眼法罷了。
“客官出來罷。人已走遠(yuǎn)了?!卑⑿U笑著喚他。
秦太醫(yī)這才從壁櫥里出來,跪謝道:“多謝掌柜救命之恩!”
阿蠻扶起他:“使不得,先生快快請起!”又命人備好酒菜,安撫他一番。
阿蠻開口問道:“先生是位太醫(yī)吧?”
秦太醫(yī)驚道:“你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
阿蠻掩口一笑道:“因先生身上有藥味,再看這群官兵的穿著像是宮里的侍衛(wèi),奴家大膽猜測,您便是宮中太醫(yī),怕是知道了甚不得了的事情,才要被人滅口罷?!?p> 秦太醫(yī)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似下了莫大的決心,才鼓起勇氣向阿蠻坦誠道:“不錯(cuò),老夫姓秦,乃宮中太醫(yī)。之所以被宮內(nèi)侍衛(wèi)追殺,便是因?yàn)槔戏蛞馔獾弥艘粋€(gè)天大的秘密?!?p> “什么秘密?”阿蠻好奇問道。
“當(dāng)今皇太后,在先皇駕鶴西去后,珠胎暗結(jié)?!?p> 甚么?!阿蠻聽得這些宮闈秘事,津津有味,便又仔仔細(xì)細(xì)的問了一遍。
秦太醫(yī)便將自己所知之事說了出來,言辭懇切道“老夫怕是命不久矣。掌柜千萬莫聲張,免得招來殺身之禍?!?p> 阿蠻聞之一笑:“先生大可放心。我明日便派人將你平安送回故里。”
隨后叫進(jìn)來大牛,交代了一番,讓他清晨去護(hù)送秦太醫(yī)。
說來也怪,還是騎著那匹騾馬,由大牛牽著,卻如神駒般日行千里,很快,秦太醫(yī)便回到了故鄉(xiāng)。
大牛便閃身不見了。
秦太醫(yī)知曉是遇見了神人,向著天空拜了一拜。
客棧里,阿蠻他們幾個(gè)都在嗑瓜子,熱火朝天的議論太后懷的究竟是誰的孩子。
水叔便卜了一卦,大驚道:“那孩子,怕是災(zāi)神降世罷。”
阿蠻一聽,便把手里瓜子一扔:“那我得去宮里看看去,是哪位災(zāi)神降世!”
玄清子忙拖住她,上次被晉元困在宮內(nèi),令他心有余悸的道:“莫再去罷。若是那條妖蛇又設(shè)計(jì)害你呢?!”
阿蠻甩開他手:“我自有辦法。莫要拉扯于我,太不像話。”
說罷,風(fēng)一陣似的飛走了。
話說這蘇太后得知自己懷有身孕,便又派人出宮,偷偷去外頭抓了墮胎藥回來。
按著藥方煎了,蘇太后猶豫再三,但一想到人言可畏,還是一鼓作氣將藥喝了。
喝完,她稍覺不適,又睡下了。
結(jié)果夢里,又來到了那座仙山。
她欣喜不已,輕車熟路便找到了子羽仙君的住處。
但讓她意外的是,子羽仙君卻憤怒異常的指摘她:“為何要將我孩兒墮掉!你這婦人好生歹毒!”
蘇太后忙解釋道:“我也不知夢中便能懷子啊。我為太后,所懷非先皇之子,你讓世人如何看我!”
子羽仙君怒道:“我算是見識了凡人的言而無信!既然孩兒沒了,我與你便毫無瓜葛,你走罷!”
蘇太后沒曾料想,這昔日柔情蜜意的愛郎,竟會如此狠心!
她哭哭啼啼的拉住子羽仙君,子羽仙君卻不耐的推開她:“你以為我會鐘情于你這老婦?!還不是為了延綿子嗣,為了讓我兒做上那人間帝王之位!”
蘇太后被他推倒,再加上腹痛不已,在地上痛得打滾。
子羽仙君卻視而不見,正欲拂袖離去,卻見從天而降一女子,啪啪的打了他兩個(gè)清脆的耳光,氣力大的,打得他眼冒金星。
來者何人?他大喝一聲。
“昆山阿蠻。打的便是你這樣的負(fù)心漢!”說罷,又連連左右開弓倆耳光!
硬生生把那仙君的臉打成豬肝色。
那子羽仙君早就聽過阿蠻的名號,自知理虧,不敢逗留,干脆將整座洞府都隱于地下移走了。
阿蠻扶起了蘇太后,替她施法止了疼痛后,嘆氣道:“這人身羊角神,乃是災(zāi)神之一。他若出現(xiàn),必伴隨狂風(fēng)驟雨,洪災(zāi)泛濫,莊稼顆粒無收,實(shí)乃黎民之苦啊。幸而你未替他誕子,否則江山社稷毀于一旦。”
蘇太后向她道謝,她提起蘇太后一飛,蘇太后便自夢中蘇醒了。
醒來腹部也不再疼痛,下身流出一團(tuán)黑血。
清理干凈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將那人身羊角神像砸了個(gè)稀碎。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葌,而方莖、黃華、赤實(shí),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p> 凡東次三經(jīng)之首,自尸胡之山至于無皋之山,凡九山,六千九百里。其神狀皆人身而羊角。其祠:用一牡羊,米用黍。是神也,見則風(fēng)雨水為敗。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青要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鳧,青身而朱目赤尾,食之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