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沉塘一事后,裴瑯著實消沉了不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讀書,以及跟雙卿說話。他原本還擔心自己跟雙卿接觸會惹來什么閑言碎語,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什么人關(guān)注他倆,就連黃正浩在最初調(diào)侃過幾句后,也變得見怪不怪起來。裴瑯把這歸因于兩人年紀都還小,還沒有達到封建禮教的抨擊標準。他不禁松了口氣,為自己還能保留一個傾訴對象感到慶幸。
然而他的這份消沉落在老沈氏眼里,就成了驚魂未定的證據(jù)。她一面暗自著急,一面把招魂計劃提上了議程。
這日裴瑯放了學(xué)回家,遠遠地便聽見院子里一陣嘈雜,他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趕忙跑了進去。卻見院里擺起了一張大大的供桌,桌上焚著香,放著些果肉點心等物,一個穿著黑黃道袍,頭戴方巾的法師正轉(zhuǎn)圈念叨著什么,另有一個青衣小童在忙著插旗升幡。
裴瑯原地石化,有一種誤入林正英片場的錯覺。
老沈氏正站在一旁看著,見他來了,忙走過去歡喜地說:“六郎回來啦,這是天師道的張大仙,祖母給你請了過來,正布壇作法呢!待會兒叫他給你招招魂,驅(qū)驅(qū)邪?!?p> 這場面裴瑯還是頭一次見,震驚過后只覺十分可笑。他對老沈氏說:“祖母,孫兒好好的,招什么魂啊,還是叫他們快走吧?!彼麩o比希望老沈氏能快點打消這個荒唐念頭。
老沈氏聽了,不贊成地說:“六郎這些日子總是懨懨的,恐是嚇跑了魂兒,又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得讓人家大仙瞧一瞧,做做法驅(qū)了才好!”
額...裴瑯反省了下自己,覺得最近的表現(xiàn)確實有些反常了,對老沈氏也有些疏忽,才讓她產(chǎn)生了這種想法。他愧疚于自己的情緒化,老沈氏是他的祖母,無論如何也不該忽視她的。他覺得招招魂讓她安安心也好,便聽從吩咐走到供桌前面,好讓那位張大仙作法。
那張大仙見他站定了,便揮起被布包著的桃木劍大喝一聲,然后高舉雙臂開始左右擺動起來,嘴里還嘰嘰咕咕地說著些咒語。從他開始作法的那一刻,裴瑯就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最后憋的肚子都痛了。
如果能給這位大仙開個背景音樂就好了。裴瑯遺憾地想著,他盯著舞動的桃木劍看了許久,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上面包著的,不是自己的衣服么?!
張大仙舞完一曲后,接過童子遞來的裝滿了狗血的瓷碗,對著桃木劍上的布衣連噴數(shù)口,然后從衣袖里抽出一道符咒放到燃著的香上燒了,又叫童子拿了干凈的碗來盛了些香水符灰。
裴瑯想到一種可能,頓時警覺起來,頭皮發(fā)麻地看著那童子在兌符水。果不其然,等童子兌好后,張大仙便端著那碗黑糊糊的符水走到了裴瑯面前。他一面用手指在裴瑯身上四處點著,一面說:“天門開,地門開,妖魔鬼怪快離開!”這樣說了三遍后,他才把碗放到裴瑯手里,示意裴瑯喝下去。
裴瑯端著碗猶豫了半天,方才在老沈氏的催促下狠下心來,閉著眼仰頭喝了。
張大仙等他喝完,把桃木劍上的衣服解下來遞給老沈氏,并囑咐道:“驅(qū)魔之法已成,但此衣仍需叫令孫穿上三日,三日之后,魂魄自然盡歸矣?!?p> 老沈氏千恩萬謝地接了,拿出兩吊錢作為此次法事的酬勞,又將供桌上的點心等物事一并包了送給那張大仙。張大仙笑瞇瞇地收過去,臨走前還對老沈氏說:“貧道單名一個闖字,道號無塵,現(xiàn)居南山觀修行,福主若再有此類事,盡管去觀里尋我就是。”
老沈氏連連答應(yīng),直把二人送出大門才返回來。她把那件沾滿狗血的衣服抖開,向裴瑯說:“六郎,快把這衣裳穿在身上,三天后再脫下來?!?p> 裴瑯死死盯著衣服上的斑斑狗血,只覺那狗血要蔓延到自己腦子里。他哀求著說:“祖母,孫兒明日還要上學(xué)呢,穿成這樣,起不要被人笑死?!?p> 老沈氏滿不在乎地說:“怕什么,誰家招魂不是這樣的,六郎莫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裴瑯哀求無效,只能顫巍巍地穿上這件這件血淋淋的衣裳。他慢慢扣好最后一顆扣子,然后挺了挺脊背,頗有種視死如歸的凜然之氣。
但在第二天上學(xué)的時候,他還是在半路就把它脫了下來塞進書箱里,等放學(xué)之后再穿上去回家,避免了再次淪為全班的笑柄。就這么過了三天,老沈氏才終于叫他不必穿了,裴瑯如釋重負。
之后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年關(guān)將至,班上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活躍,顯然大家都無比盼望過年。
臘月十日這天,莊先生宣布一年的課程結(jié)束之后,大家都忍不住歡呼起來,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互相告別。裴瑯被這種氣氛感染,也不禁雀躍起來。他一路哼著小調(diào)往家走,對即將到來的第一個春節(jié)充滿了期待。
等進了家門,便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六郎今日倒是歡快得緊?!?p> “哥哥!”裴瑯驚喜地喊道,“哥哥回來了!不是說要到臘月十三才能到么?”
裴琿戲謔地看著他說:“怎么,為兄提前回來,令六郎不開心了?”
“哪兒會”裴瑯連忙否認“是驚喜,驚喜!”
裴琿笑起來,他隔著厚厚的帽子摸了摸裴瑯的腦袋說:“過了年,六郎又長了一歲,今年跟哥哥一起貼春聯(lián)吧。”
貼春聯(lián)?裴瑯眼睛亮了亮,連忙答應(yīng)下來。裴琿見狀,又笑了起來。
過年,需要準備的事情還是挺多的。老沈氏忙著做各種點心食物,他們兄弟二人就負責砍柴挑水,打掃庭院。
好容易到了二十八這日,裴琿從書房拿出幾卷紅紙,按尺寸裁成一張張長短不一的條狀,又叫裴瑯磨了墨,用紙鎮(zhèn)壓好,便揮筆寫起來。裴瑯在一邊念著,發(fā)現(xiàn)都是些前世從未見過的,想來許是裴琿自己寫的了。裴琿一連寫了好幾幅,直到每間屋子都夠貼了才停筆。
他讓裴瑯去調(diào)糊糊,自己則搬了張?zhí)葑?,打算從正門開始貼。
裴瑯端著半碗糊糊跑到門外,細細地把它們抹到門聯(lián)背面,每抹好一張就遞給裴琿一張,然后幫他扶著梯子,看著他一級級爬上去貼。老沈氏也在一邊指點著,以免他們貼歪了。
七幅門聯(lián)用了大半天才全部貼好,裴瑯看他貼看得心癢癢,恨不得自己也貼貼試試。裴琿見了便笑著說:“那邊還剩些單的,六郎自個兒貼了罷?!?p> 裴瑯滿口答應(yīng),他把那些春聯(lián)一一貼在對應(yīng)的位置上,在放糧食的屋子里貼上“五谷豐登”,在院里的樹干上貼上“天與長春”,在雞棚上貼上“六畜興旺”...不一而足。貼好了春聯(lián),他又去貼門神,他這邊剛貼好,那邊裴琿又喊他過去幫忙掛紅燈籠。等全部弄好后,他滿意地看著紅彤彤的院子,心里生出一股自豪來。
除夕晚上,他又跟裴琿一起放了串鞭炮,這時家家戶戶都是噼里啪啦的,好不熱鬧。
老沈氏準備了一桌極為豐盛的年夜飯,她先領(lǐng)著他們拜了拜父祖的牌位,才開始坐下吃飯。期間,裴琿又帶著裴瑯向她磕頭問禮,老沈氏笑呵呵地給他們每人一個紅包,里面包著一對銀裸子。
吃了飯就是守歲,這年頭沒有春晚可看,守歲其實是件很無聊的事,好在裴琿博學(xué),揀了許多趣事笑話說給他們聽。裴瑯也說了許多前世的段子,權(quán)當是自己現(xiàn)編的,倒也把老沈氏逗得樂不可支。一家人圍爐夜話,有說有笑的,當真是其樂融融。
快到子時的時候,老沈氏又煮了鍋餃子給他們吃,等他們吃完,便催他們休息,第二天還要早起拜年。
裴瑯也確實困極了,剛沾了床就沉沉地睡了過去。他覺得自己才睡了沒一會兒,就聽見裴琿在喊他起床了。
裴瑯極不情愿地睜開眼,他看了眼窗外,還是黑漆漆的一片,離天亮只怕還早著。他相當無奈地從熱烘烘的被窩里爬起來,心想果然古今春節(jié)對人的摧殘都是一樣的。
裴琿把手里的衣服鞋襪放在床邊,幫他擰了條熱毛巾擦臉,說:“祖母給你做的新衣服鞋子都在這兒了,六郎一會兒記得穿上。”
呀,怎么把這茬給忘了,裴瑯暗埋怨著自己的大意。他看了看裴瑯,果見對方也是一身的簇新,便把昨天的衣服推到一邊,拿起裴琿剛剛放下的穿了。
等他穿戴好走進院子里,才發(fā)現(xiàn)裴琿已經(jīng)把該放的鞭炮都放完了,只留下滿地的紅紙屑。
“六郎睡頭好,這么大的聲響都沒能把你震醒?!迸岈q打趣道。
裴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老沈氏在正堂擺了兩張?zhí)珟熞?,又在桌上擺滿了糖果,等著別人來拜年。她今天也是衣著一新,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還戴了幅鑲著銀邊的抹額,顯得極有精神。
裴琿攜裴瑯給她拜年,她笑呵呵地喊他們起身,然后就催著他們用早飯。等他們剛吃完,外面就傳來一串串絡(luò)繹不絕的拜年聲,老沈氏忙迎了出去。
裴琿見此,便也拉著裴瑯出了門,挨家挨戶地給人拜年去了,一圈下來,倒是收獲頗豐。裴瑯摸著腰間鼓鼓的荷包,心里明白這不過是禮尚往來,興許老沈氏發(fā)出去的要比他們兄弟收的還多。
整個裴氏宗族,除了裴許氏家中兒子新喪不宜見喜之外,其余人家他們都走了一遍。只是在給裴慶拜年的時候,裴瑯還是忍不住膈應(yīng)了一下。
初二那日清晨,裴瑯又跟著裴琿去祖墳給他們父親和祖父燒了紙,磕了頭。裴瑯留意了下,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母親的墳頭,裴琿給父祖磕完頭便帶裴瑯走了,也從沒提起過這事。裴瑯看他神色自然,只能猜測著莫非是因為女子地位太低,死后不能進祖墳享受子孫香火供奉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