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中,細雨下。
“老爺!老爺!您快看看這個!”
三十多歲的伴當一路從門口沖進別院涼亭,他顧不上抖落身上的水珠,直接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亭中清瘦的書生。
書生四十多歲,正望著細雨朦朧詩興大發(fā),被伴當打斷了興致倒也不惱,笑呵呵轉身接過信封。
“蘊秋何故慌張,來,與我同坐?!?p> “老爺,您還是先看看這信中詩文吧,實在是駭人聽聞!駭人聽聞?。 ?p> “哦?那可得看看!”
這伴當也是跟著自己讀了三十年書的,見他如此模樣,書生頓時有了興趣,隨手打開信封翻出信紙,絲毫沒有怪罪其人擅自偷閱的舉動。
信紙共有三頁,頭一頁說的,正是那柳如是孤身入秦淮,賣身欲賑災的義舉。第二頁則是洋洋灑灑,把她出道那一晚的瑰麗景象描繪得栩栩如生,光是看著文字,書生就已經(jīng)忍不住興奮起來。
“壯哉!我朝能有此等烈女,或可奮起而中興也!”
小小伴當并不關心國家大事,何況他覺著,這些文人的反應怎么看都不像那個柳如是一般憂國憂民,倒有點像隔江猶唱后庭花那時候,甚是不妙。
一個好下人定要管住嘴,邁開腿。這位伴當從業(yè)近三十年,當然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他滿臉都是與主子同步的高興,樂呵呵地說道:“老爺再看看下邊,那才是最精彩的呀!”
“是嗎?”
書生不置可否,翻過一頁之后,卻是整個人都跟失了魂一樣。
“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
“走!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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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已過,眼看就要入伏,但副本中還原了明末小冰河時期的天氣,這一日雖說艷陽高照,金陵城竟也只是微熱,便是穿上寬袖長衣,戴個四方平定巾,內里再添一件棉布襯衣也不嫌熱。
但就是這么美好的烈陽下,北城門處迎來了一支裘衣氈帽的異族商隊。
為首一人赤發(fā)虬須,正是陜北大盜馬閻良,隊伍中的矮腳馬、以及形形色色的裘衣氈帽也都是由他提供。
就是不知道這些皮草是什么來路,上頭滿是腥臊味,就好像剛從硝土堆里挖出來的一樣,可把扮作管家的王豹膈應壞了。
“我說老馬,你這……”
“emmm?!”
“……東家,你這些行頭不會都是搶的瓦剌人吧?”
“那可不!”這話正騷著馬閻良的癢處,他得意地一笑,順手擦了把汗,“這都是年時老爺我?guī)〉苋ヅ獊淼模€有這些個牲靈,不賴吧!”
王豹早摘下氈帽,拿在手里扇著風。他滿臉汗珠,臉色給熱得慘白。
“說官話!不然就隨便咕溜點歪話,你這陜北腔早晚露餡!”
說著,他實在是受不了,又把身上這皮襖子也全給敞開了,釋放出一股汗水與羊騷混合的氣味,隨風搖擺。
“還有啊!這天氣穿皮襖子有點過了吧!你確定瓦剌人這么能扛熱?”
這下馬閻良不滿意了,直接甩了個臉色給他:“你個江西人懂什么,草原蠻子就是這么穿的!那地方冷啊,他們騎在馬上都裹得跟個球兒似的,一年到頭不敢洗澡!再說南方就暖了么?一個多月前我路過鎮(zhèn)江,那地方還在下小雪哩!”
五月飛雪,在這年景竟不少見。
去歲五月,便有四川天降大雪,積數(shù)尺之厚,比馬閻良口中的鎮(zhèn)江小雪恐怖多了。
想到這里,身為一方悍匪的王豹心里竟?jié)u漸升起一股子不安,嘆了口氣小聲說道:“嗨!這天災人禍的,日子恐怕是過不下去了。老馬,你說咱們要是找回了銀子,真的要交給那些個王公老爺么?”
“不然呢?難道你想……”
“噓——以后再說。老哥也有這心思便好,眼下還是引出那雌雄大盜要緊!”
王豹這時也不嫌熱了,湊到馬閻良近前,指著前頭說道:“那家成衣店好像是國公爺?shù)漠a業(yè),我們去看看?!?p> 為了能用最少的銀子裝最大的闊,司馬則今早也是跟國公府上談好了,讓群匪盡量就在他們的店里花銷。
到時當面錢貨兩訖,背地里能退的就退了,不能退的就算個成本價。
這么一操作,就可以盡量裝得闊一點。
再加上眼下身上的衣服又正好不合適,沒有比逛成衣店更合適的了。馬閻良當即大手一揮,帶著群匪大搖大擺往店鋪走去。
成衣店門口掛著快牌匾,上書“玉繡軒”三個大字,也是金陵城響當當?shù)睦献痔柫耍藭r店中正有兩個青衣士子在挑選衣飾,馬閻良一行人突然涌進來,直接把他們給堵在了最里頭。
“掌柜的!把你們店里最好的衣服通通拿出來!”
從進門開始,馬閻良就是一副羅圈腿的樣子,邁起標準的鴨子步。
一旁的王豹偷偷比了個手勢,正是同國公府上約定的暗號。
掌柜的一看,懂了。
他閉住氣,用力拍了怕小二的肩膀,用鼻音說道:“六子,掌柜的我有點事去后堂,這是瓦剌來的豪商,可照看仔細咯!”
完了,他便忙不迭鉆進后堂,留下小二呼吸著此間暈人的空氣,一句話也不想說。
然則不招待終究是不行的,小二背過身把頭伸進后堂,用盡全力吸了口長的,回頭說話時同樣滿是鼻音。
“各位爺要點什么?本店的衣服可貴了,買不起就快走吧?!?p> 如此惡劣的態(tài)度,綠林群匪當時就惱了——
“你這小二怎么說話的!我們阿噶多良老爺手里牛羊遍地,頭頂著整片阿拉提草原的牧場,把你們這家店買下來都不成問題!”
“對!小心我家老爺用銀子壓死你!大把大把的銀子!”
王豹一邊出言恫嚇,一邊拼命比劃著暗號。可惜眼前這只是一個小二,哪里知道其中的機密?
他只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憋不住了,恨不得這些人快滾才好。
不過看樣子這些渾人是罵不走的,他干脆隨手指著旁邊一件青布長衣,瞇著眼含混地說道:“有錢?看到?jīng)]有,這就是我們店里最次的衣服,10兩銀子!不講價!”
這么普通的衣服也要10兩銀子?
悍匪們當即就開心了,要的就是顯闊啊!
馬閻良瞇起眼,腆著肚子擺擺手,很是嫌棄地說道:“太寒酸了,拿些貴重的出來?!?p> 小二已經(jīng)憋得臉都紅了,他慌慌張張隨手一指,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三百兩!”
群匪轉頭一看,是一件棗紅的霞帔,要是再來一頂鳳冠就可以出嫁了。
“哈哈哈!好!未曾想市井之中竟有此等人物,當浮一大白!”
“李兄所言甚善。小二莫慌,若是出了事,我定會上告府衙,還你一個公道!”
手中敲打這紙扇,兩個士子大聲叫好,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小二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只覺得讀書人果然壞滴很,就這幾句話,已經(jīng)把他推進火坑里了,等掌柜的一回來,非得把自己辭了不可!
而且這么大的氣味他們還可以談笑風生,真特么能忍……
換成平時,馬閻良早就翻臉了。但眼下為了擺闊,他竟然硬生生按下火氣,拍著肚子笑道:“不錯!正好拿來送給我的第十三個妻子。管家,付錢。”
“好嘞!”
王豹應了一聲,隨即就去下背后的包裹,開始點銀子。
“哼!蠻夷就是蠻夷!我中原地大物博,繁花似錦,就算你窮盡整個草原的牛羊,也抵不過這金陵一隅!”
“正是如此!想他口中所謂的十那三位妻子,定然也只是牧女蠻婦之流,不堪入目!”
真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兩位士子便笑不出來了,一唱一和地果斷開噴。
這話就影響別人擺闊了,馬閻良瞪圓了眼,拍桌子喝道:“光會說有什么用,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況且,你們以為本大爺沒嘗過江南女子的味道么?聽聞這金陵城有一個叫做柳如是的,此行我正要把她贖出來,變成我的第十四個妻子!”
“大膽!鼠輩……焉敢有此妄念!我與你誓不兩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如是天仙般的人兒,豈會跟那些庸脂俗粉一樣,區(qū)區(qū)金銀便可屈膝折腰!”
兩個士子出離憤怒了,話題涉及到沈純,容不得他們不生氣。
而就在他們慷慨陳詞之時,那小二終于再也撐不住。長長地一呼一吸過后,他猛地屈膝折腰,跪在地上狂吐不止。
“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