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萬沒想到,這一行還能牽扯出這樣的陳年舊事來。陌顏是異姓王世子,父輩是邊疆大員,少時本就不在皇城。天下尚武,江湖勢大,拜師學(xué)藝也不足為奇。
大概每個少年都會有個仗劍天涯的夢。娘武功高強,我自小同她練武,如今再回想那已遠去的童年,只覺得蒙上了一層薄霧,再看不清晰了。
我將目光移向陌顏,只覺得他嘴角殘留的血印在蒼白的臉上觸目驚心。在我的印象當(dāng)中,陌顏是醫(yī)術(shù)高超的,但是或許是因為頑疾,若不是看他手上的痕跡,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和習(xí)武扯上關(guān)系。
我更是做夢都不會想到,遠在南篁的柏永晞,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然是師兄弟。
柏永晞望著陌顏,忽然大步走到一旁,當(dāng)啷抽出一把佩劍,手腕一轉(zhuǎn),將劍柄遞到了陌顏的手邊:“拿著?!?p> 陌顏沒有動。
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幾乎有些失態(tài):“我叫你拿著!”
陌顏抬起頭,卻笑了:“師兄,我發(fā)過誓,這輩子不再提劍了?!?p> “你莫拿騙那人的說辭來糊弄我?!卑赜罆動謱ν氖种腥皫煾敌能?,我不一樣?!?p> 陌顏卻后退了:“我這輩子造的殺孽太多,只能指著這雙手來清洗自己的罪。二師兄,你不用再逼我了?!?p> 柏永晞停了手,只定定地望著陌顏。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zhàn),只怕那寶劍下一刻就要穿透他的心臟。我能感覺到景燁在我旁邊也緊繃著身子,周圍靜得只剩下風(fēng)拍打窗子的悶響。
可是等來的,卻是寶劍落地的聲音。
柏永晞丟了劍,閉了閉眸,聲音已是平靜下來:“我不明白。那個鄔葭的皇子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將一輩子都賠進去?!?p> 鄔葭的皇子?
鄔煬?
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人的消息了。我下意識地去看景燁,卻正與他對視上,心里一驚,忙不迭地又移開了視線。
無論是我和親時遇到的那個白蕭公子,還是提著寶劍,押著我在暗夜中在皇宮里游走的黑衣客,我對于鄔煬的情感是極復(fù)雜的。若是沒有他,我大概也不會經(jīng)歷那噩夢般的夜晚,可是若沒有他,景燁也不會康復(fù),甚至早已死在了親兄弟的手下。
我也不會忘,鄔煬在景燁醒來之后,向陌顏打去的一拳。
陌顏沉默了片刻,卻笑了起來:“師兄,那時我沒有別的選擇。木已成舟,往事已矣,如今我們天各一方,也不會再有交集?!?p> 陌顏頓了頓,忽然笑了起來,沒有血色的唇微微勾起,說不清是樂還是苦:“更何況,本就是我欠他?!?p> 看來這二人的淵源還不淺。
當(dāng)時我就看出來鄔煬和陌顏是舊相識,可聽他們的話頭,似乎陌顏還在鄔煬不知道的情況下,為他付出了什么極重要的東西。
移花接木,抽骨換血,走火入魔后的蠱王反噬……鄔葭特閑異術(shù),尤尚毒蠱,鄔煬也多次在我面前操控毒蟲——我聯(lián)想到了什么極可怕的事情。
柏永晞嘆了口氣:“罷了。師傅臨行前給我留了個方子,我寫給你。你就按照這個來抓藥,至少……至少能讓你下一次不那樣痛苦?!?p> 陌顏低聲道了謝,回頭望向我與景燁,正要開口,外面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叩門聲,伴隨著侍從的急聲:“二殿下,陌世子,邊疆來報,陛下急傳,請二位速速入宮?!?p> 陌顏與景燁對視一眼,我在他們眼中看見了意外和驚愕。
外面的侍從又道:“大臣們都到得差不多了,陛下派了車馬,請二位速速入宮,不得耽擱?!?p> 皇帝派來的車馬里自然有皇帝的人,他們又要立即進宮,自然不能帶上我。
柏永晞深深地看了一眼陌顏,甚至沒有猶豫,突然轉(zhuǎn)向了我:“二位請便吧。瀟湘在我這里,你們盡可放心?!?p> 我一驚,背后已滲出冷汗。他如今以為我攀附權(quán)貴,委身于二皇子,誤會本就大了。他若是再問,露出馬腳可怎么好?景昭就是景燁的事,絕對,絕對不能透露出去。
我下意識地搖頭:“不必了。我可以跟著那些侍從回去。我們后會有期。”
今日過后,我去小城了卻殘生,他回南篁扶持南藺溯,再不會相見了。后會有期?后會無期。
柏永晞似乎還想要說什么,景燁卻搶先一步開了口:“既然她這般說了,那我們便告退了。恕我怠慢了,使者請稍歇息片刻,等宮中事畢,我再來探訪。”
陌顏向他深深行了一禮。
一個謊言,要靠無數(shù)個謊來圓。我回想曾經(jīng)的日子,柏永晞從來沒欠我什么,還救過我這么多次,如今就要永訣了,竟然還是這樣的不歡而散。我不知道此時的自己究竟應(yīng)該說些什么,曾經(jīng)那插科打諢的日子已經(jīng)永遠地留在了過去,每個人都注定要獨自行走這漫漫人生路。
在亂世當(dāng)中,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曾經(jīng)的理想,曾經(jīng)的抱負,一下子都被打得粉粉碎,只剩下前路未卜。
為什么世界上有這么多不平呢?為什么他們會將景燁這樣好的人逼得奄奄一息,為什么朋友會反目,為什么情人會失散,為什么世界上有這么多絕望和苦難?我一霎感覺狼煙烽火離我其實并不遙遠,鼻尖一酸,不知道是為了一片焦黑的土地,還是為了即將與朋友永別的難過。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我來到南篁城門外的場景。無數(shù)人死了,很多人還活著。他們的聲音被淹沒在利箭破空的聲音里,沾滿泥濘的手在城墻下留下證明一個人還活著的最后印記。我還記得那天瓢潑的冷雨,那樣大,那樣急,那樣傷,可是卻澆不滅我眼角的濕熱。
我伸出手,去扣那堅固的城門,去扣那沖車也沖不破的銅墻鐵壁。我身后是無數(shù)人哭出來的海,一時之間,我分不清它們到底是雨,是淚,還是洪水。
他們會因為那一點兒可憐的權(quán)利將天下攪得一團亂,為什么戰(zhàn)爭會存在,讓這么多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利益,利益,利益。最終得益的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