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軟骨散?!蹦咸A溯的聲音傳過來,我想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我的下巴已經(jīng)被卸掉,再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音。
他似乎露出了一個笑容,附身在我的耳邊:“你還不知道吧——”
“那三萬兩銀子,是我劫的?!?p> 我一愣。
什么?
三萬兩銀子,是南藺溯劫的?
那不翼而飛的,整整三萬兩雪花銀,是面前這個性子綿軟,身體羸弱,不爭不搶的太子劫的?
是他劫的?!
我拼勁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將麻得失去觸感的手臂向前移動了一點,卻根本抬不起來。
我死死地盯著南藺溯的眼睛,陰影壓得他眸中那片死海暗流涌動,幾乎就要破目而出。那是我曾以為的光亮,那是我曾以為的清澈。是真的?是假的?我感到眼角濕潤,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南藺溯,南藺溯,南藺溯,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你,哪個是假的你?
我記得的,我記得我和他說,讓他不要卑微地活著,他是太子,他要拿出威嚴來,光明正大地活著。
可是他現(xiàn)在呢?
大概是我的眼神出賣了我,我的震驚和痛苦取悅了他。南藺溯愉悅地笑:“孤讓你做個明白鬼。孤那父皇沒想到啊,豁出去半條老命集齊的錢——就被我截胡了?!?p> “怎么辦呢?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可把他急壞了,四處去找銀子,明察暗訪,不眠不休……可怎么也找不到啊……”南藺溯把頭一低,雪亮的眼睛望著我,“你猜,孤把銀子藏到哪里去了?”
我望著他的臉。
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是個怪物……是個瘋子!
“啊,孤忘了。你說不了話?!蹦咸A溯撫掌大笑,“反正你也猜不到,就省得給你接下巴了……孤將銀子,原封不動地放回了國庫。”
難怪張大人會死心塌地地幫南藺溯,原來全給他做了人情——不,他們大概本來就是串通一氣。
“后來啊,王將軍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一堆的石頭,孤就告訴他,孤那父皇也并非什么干凈的主兒,他功高蓋主,早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這派出去的三萬兩銀子已經(jīng)被皇帝偷梁換柱折回去了,要嫁禍給他。不必怕,早些回來,只要他配合,孤就有辦法讓他安然無恙,還他一個清白?!蹦咸A溯笑,“你以為呢?那姜州牧是孤的人?!?p>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難怪賬本上空空如也,原來并非是要頂罪,姜州牧固然會死,但他注定是要將這個臟水潑實的。
我耳邊只剩下鐵鏈咯咯啦啦的響聲,身體仿佛驟然被拉回那日姜州牧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
他說,是陛下。
是陛下?。?!
黃锃的快刀橫了過去,一刀,人頭落地,血濺三尺,紅花翹樹梢。
原來真的不是先帝。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那么多銀子,兜兜轉轉回了國庫,于中樞并無損失,于邊城卻是滅頂之災!他真的明白他這個舉動究竟會帶來什么后果么?
他從未親臨邊城,他從未見過餓殍遍野,死尸滿江,他不懂,我也沒來得及告訴他。
“孤那父皇不知道是對你著了什么魔,你竟然都已經(jīng)被離間到那個地步,他臨死前前還密旨一張,封了你輔政!”南藺溯的臉湊了過來,滿目通紅,突然又扭曲了起來,“沒想到啊,他半道兒死了,那我就順帶把王將軍也一并拉下去陪他……那在娃娃峰下的刺客,也是我派的?!?p> 一切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我想起來柏永晞和我在逼問那個刺客,他失控地大叫,說他是王將軍所派……
這些,難道柏永晞也都知道?!
他是南藺溯派在我身邊的,難道他也是這龐大計劃當中的一員嗎?
我感到渾身被藥打過一遍的每寸骨頭,每寸皮膚,都仿佛醒了過來,直沖我的頭頂,所有的痛都聚攏在我的心口,而后轟然炸開,炸得我眼前的光,禁錮我思緒的鐵籠都粉碎成千百萬片。
原來,他才是幕后的推手。
先帝不是。
姜州牧不是。
胡刺史不是。
陳太守不是。
慮勇將軍不是。
王將軍亦不是。
從來都是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懦弱膽怯的南藺溯。他端坐幕后,自斟自飲,卻已將天下握在手中。
“先帝給了你這樣一個輔政之權,可你卻把這么寶貴的權利用來放那些難民進來,還把權利拱手相讓,自己傻乎乎地落到這個境地?!蹦咸A溯的臉色微微緩和了一些,“嘖,險些忘了說,綠衣也是我的人?!?p> 我被耍得團團轉。
我所恨的,我所憐的,我所以為的緣分,我所以為自選的路,不過都是別人早就為我安排好的路徑。
我的身邊早已被南藺溯滲透了!
“孤卻是想不通,父皇為何待你這樣好。他不放心孤,竟然還把老一班子人馬留給了你……你不是孤的姐姐,卻能通過滴血驗親,怪也?!蹦咸A溯似乎是讀懂我我的神色,又笑起來,“是,那也是我安排的?!?p> 不是皇帝。
我恨了這么久的皇帝,竟然不是他。
竟然是南藺溯。
我猛然想起來滴血驗親那日,南藺溯站在那御史面前,他假仁假義地維護我,陽光也如今日一般,將他的面一分為二,半面陰半面陽。我以為他是在復仇,羞辱輕視他的御史,他說——
大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詭辯了吧?
然后御史就撞了柱。
原來那不是復仇,更不是馬后炮,那竟是警告。
我望著南藺溯,倏然風起林動,鳥羽燃燈,我仿佛置身小池飐滟的夜,火樹銀花窸窸窣窣地下落,潑落滿地雪霜,侵染了他的眉眼,模糊了他的倒影。
撥不開升騰的大霧,我恍惚在其中聽見我在戶楠城初來乍到那日,默默承受著漁民的怒火,用示弱的方式來博取胡刺史的同情。
胡刺史將我拉到一邊,叫我不必再忍氣吞聲——我迎合著他的性子,揣摩著他的想法,一步步讓他死心塌地為我著想,卻還以為自己是看得明白的那個人,正在勸導我莫要如此這般謹小慎微。
可是沒有想到,我當時是這樣算計胡刺史的,沒想到在更久以前,南藺溯也是這樣算計我的。
我以為我看明白了,卻是被他當了棋子。
先帝……是我愚鈍,是我被利用了而不自知,我一心以為是他要至我于死地,卻不知他是真正待我好的人。黃锃沒有騙我,他說過,陛下待我極好,我卻不信。
我感到地上的霜雪一霎時被風卷成了冷雨,胡亂撲打在我的臉上,凌遲著我的五感,讓我痛不欲生。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救了邊城的難民,卻與天下蒼生再無緣分。
三萬兩銀子,綠衣,柏永晞,賬冊,姜州牧,皇帝,甚至是要護送苒苒公主,我大概什么都被他算計得明明白白。
我渾身麻痹,動彈不得,只看見王將軍被包圍著,望著青空,與天地灑淚道別。我打開南藺溯給我的箱子,他看見了里面的石頭,他大笑著,笑得滿臉都是皺紋。
他一定是明白了的,因為他說——
“我不及他!”
“我們都不及他?。。 ?p> 賭坊一開,滿城豪賭。棋子一落,滿局皆震。我曾抓住皇帝的那雙大手,借著東風將自己摔入棋局,成為萬千局中人的一員。摔下來的力道之大,我被撞得頭昏眼花,手忙腳亂,寸步難行,可于棋盤卻不過是滄海一粟,滂沱大雨中的一滴水珠。
八卦錯位,時局動蕩,我搖擺著立住腳跟,有棋子殺出一條血路,有棋子任世事變遷卻佁然不動,有棋子默然落入萬丈深淵,更有甚者再支撐不住,原地炸開,碎片四散,一片狼藉,殃及無數(shù)。
我獨步踏入這場紛亂的大局,自以為攪得風云變幻,終于從棋局黑白中破空而出,鮮衣華袍,五光十色,坐在了博弈者的位置上。
可當我以為我終于做成了一件事,睜開眼睛,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對面的人,才驚覺手中的棋子已一顆不剩。
是他。為什么會是他?
不是任何人,不是我曾設想的任何一個人,不是任何一股勢力——黑白也從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分明。
對面的人微微笑,伸出手拿出一顆棋子,定定望著我:“你明白得晚了?!?p> “你的目的是要放那些災民進來,讓他們免受戰(zhàn)火,免受苦難?!?p> “可,不巧啊。你可知柏永晞去了哪?他出使去了襄渠?!?p>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我撞回冷漠的大牢,被鎖回這具再無法自控的軀殼,連伸手,連開口,連動一動都做不到。
南藺溯笑得仿佛是個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滿目猩,滿嘴血:“南篁也要參戰(zhàn)了?!?p> “你輸了。”
——我輸了。
在皇宮,在粱州,在許州,在這場博弈當中,我從來沒有看清過我的對手。
是太子。
是南藺溯。
一直是他。從來是他。
竟然是他。
清蒸榴蓮
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