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南藺溯的眼睛垂了下去,被火燒得更紅了,融化的蠟順著眼眶的邊沿打轉(zhuǎn)。
南藺溯緩了好一會而,這才重新抬起頭來:“好。好。”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今日已經(jīng)情不自禁了兩次,我安慰也安慰過了,親近也親近過了,姐弟之情也醞釀得差不多了,煽情過多就是濫情,是時候繼續(xù)正題了。
我話鋒一轉(zhuǎn),又道:“雖然人證物證俱全,但是現(xiàn)在連根拔起也太過魯莽,快刀斬亂麻也要看清楚,斬斷后究竟結(jié)是解了,還是纏得更亂了。”
南藺溯又低下頭去:“皇姐的意思是?”
我頓了頓:“我也只是設(shè)想,藺溯你大概還要和內(nèi)閣幾位長輩好好商量。我們不能逼得王將軍太急,若是他走投無路了,手里這么多人照樣可以揭竿而起,而且也順理成章,我們反而送了他一個哀兵之計。若要人亡,先要讓他傲,而后不知覺地折斷他的羽翼,敗壞他的名聲,叫他萬人唾棄,先來軟的,慢慢滲透他的根,這樣無需別的什么動作,這棵樹就會自己枯死了?!?p> 南藺溯盯著我的眼睛,鬢邊的發(fā)被燭光透成了暗棕色,繼續(xù)聽著我說下去。
——
中城的大鐘再次敲響的時候,我推開了殿門。
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響起的鐘聲蕩漾了金色的晨曦,鼓動起翻涌的飛鳥,隨著凌亂的風(fēng)撲棱棱竄入藍(lán)天,散開,又聚攏。
今天實在是起得太早,我到現(xiàn)在眼睛還有些睜不開。綠衣在為我上妝的時候,我都是半夢半醒著的。
所以當(dāng)光潮沖上我的眼睛時,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擋了一下,低頭去看自己的影子。
影子看不出形狀,只像一團(tuán)被壓在腳邊的黑紗,又順著石階滾下去,可滾了一半就懶懶地搭在了半空。
我放下手,踩了過去。
過去的這段時日里,我見了許多內(nèi)閣的大臣,也去見了比我早些回到中城的白昕。因為護(hù)送公主有功,太子頂著多方的壓力給他封了小官,總算是能在中城扎根了,大概也能勉強(qiáng)抬著頭回他那個所謂的大世家了。
不過我萬萬沒想到,白昕竟然不想回去。
他說,那個地方已經(jīng)沒有他的親人了,也沒有必要回去了。
我這么一想,他確實也沒錯,因為私生子這樣一個身份,就算再優(yōu)秀也會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這種自恃身份的世家是不會接納他的。要是時間倒轉(zhuǎn)個十年,白家還真的是舉足輕重的大世家,可現(xiàn)在不然了,強(qiáng)弩之末,還能看得出是弩,可再穿透廟堂的中心,卻是再不能了。
就算白昕回去了,那白家也給不了他什么助力,還不如早點斷掉,斷得干凈一些,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干。
我在上妝迷迷糊糊時,眼前還閃過了他的眼睛,那雙對我信任,且充滿希望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這種強(qiáng)烈的情緒是什么地方來的,我想,大約是因為他已經(jīng)等一個人將他從泥地里拉出來,等了整整四年了。
這個時候我也真的明白,對于我來說不過是小恩小惠,或者說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卻可以在別人心中有這么大的分量。
白昕忽然跪在我面前。他說,愿為公主殿下效力。
他跪下去時候,袍袂帶動的風(fēng)沖得我激起一身冷汗。
我聽見自己將安置人質(zhì)證物的宅子地點告訴了他,并讓他做好準(zhǔn)備。
回憶中,也是這樣一個金色的早晨,和現(xiàn)在一樣的陽光。
三日前,太子和張大人突然與內(nèi)閣幾位皇黨的大臣力排眾議,要赦老太傅無罪。兵部,禮部和刑部似乎沒想到這里的突然發(fā)難,但是還是極力反對,靠著人多勢眾,硬生生地把黃老丞相的折子壓了回去。
次日太子似乎不死心,親口提出要刑部放人,但是被刑部尚書輕蔑地回絕,滿口蒼天大義,幾頂帽子扣得太子氣得頭昏眼花,轉(zhuǎn)頭指著坐山觀虎斗的王將軍,半天沒說出話來,終是郁郁散朝。
太子和王將軍的爭斗此時已經(jīng)擺上了明面,兩股流言幾乎是同時在街頭巷口流傳起來,一說是太子專橫跋扈,心狠手辣,因一己私欲欺壓官員,亦有結(jié)黨營私之嫌,失德背信,大不孝。另一則是,王將軍手下一名副官曾在邊城強(qiáng)搶民女,且兵部庫房虛空,糧草發(fā)霉,軍銀短缺,上面的官員卻斂財無數(shù)。
這兩則流言一時間鬧得滿城風(fēng)雨。
不得不說,百姓的忘性確實是大極了。相信太子柔弱懦怯,不堪大任的是他們,現(xiàn)在描繪太子窮兇極惡,雷厲風(fēng)行的也是他們,而這種輿論的變化也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皇家的秘聞和小道消息確實是足夠引人注意的,但是對于尋常百姓來說,流言中所說受害的是官員,和他們無關(guān)。這些都是身外之事,是可有可無的笑談,只有切身觸犯到自身利益的事情才能讓他們一下子激烈地反彈。
而王將軍這個,才是真實觸犯到眾怒的。果不其然,很快輿論就從勢均力敵,慢慢偏向王將軍那個,沖淡了幾分太子的那一半。
強(qiáng)搶民女,貪污稅銀,這都是切實與百姓相關(guān)的,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都被清晰地用幾個字連了起來,一下子就引起軒然大波。
王將軍哪里不知道名譽(yù)是致命的?他立刻就親自將那名副官扭送大理寺,并宣稱他先前并不知此事,還讓大理寺不必顧及他的面子,該罰就罰,該斬就斬。
他做足了面子功夫,大理寺審了三日,罰了副官半年俸銀,便將人毫發(fā)無損地放了出來。
這一舉動無疑是變相告訴了百姓,這人背后是王將軍,大理寺不敢審,亦不敢判。這樣一來,王將軍先前那番大義凜然都變成了恫嚇,又是群情激奮。
王將軍那里也不缺善于操縱言論的幕僚,但是事已至此,為了稱王,他還是要最先保住自己的名譽(yù)。
于是他就再次將那個副官送回了大理寺,隨后親自臨視,一次次翻賬,一夜之間抄了三四個兵部高官的家,損失慘重。